董一本来准备了很多话，在他看来，杀戮是最不可容忍的罪恶，要驳倒一个嗜杀之人的疯言疯语实在太容易了。

  但当祝平炎说完之后，他反倒沉默了，生命的本质便是一层层的掠夺，这似乎无可辩驳。

  他知道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因为有一条底线，无缘无故的杀人永远不会是合理的，无论说出再多理论，无论拿出再多证据，这一点都永远不会改变。

  祝影满意的提起拔光毛的鸡，然后开膛破肚，开始清理内脏，对祝平炎刚刚的那些大道理完全免疫。

  董一看着那只鸡被开膛破肚，心脏、胃和肠子统统被剪开清洗，然后大卸八块，加入油盐酱醋，在烙铁上搅拌，内心的矛盾也越来越无法自洽。

  为什么？为什么他看见如此残忍的场景，竟然不会有丝毫不适？甚至还觉得有点馋？

  祝影对这只鸡做的事情，与当初祝平炎凌虐尸体并无不同。

  但是董一看着被端上来的鸡，和之前看见小丽那残破的尸体，感受完全不一样。

  或许素食主义者正是能感受到这种共情，所以才选择吃素。

  但就像祝平炎说的，吃素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把容易共情的动物换成不能控诉的植物，听不到植物的惨叫就当做没有发生，依然没有解决掠夺这一本质问题。

  为什么人类所倡导的美德，会与人类的基本需求相违背？

  杀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杀人便是极恶，吃鸡只会觉得香，吃人却会恶心到恐惧。

  董一就这么啃着鸡腿思考着，却苦苦无法得出结果，虽然哲学的思考失败了，但也不是没有收获——鸡腿很香。

  一切哲学思考都要为现实生活让路，如果某种哲学违背人性根基，那一定是错的，比如佛祖不让吃肉，不让结婚，那就肯定是佛祖错了，没必要想的太复杂。

  祝平炎等于是驳斥了佛祖，但董一要怎么驳斥祝平炎呢？

  鸡肉很香，这是客观事实，不能杀人，也是客观事实，但两个事实竟然会相悖？

  难道人就要比鸡高贵？

  不可能，天地不仁，苍生刍狗，众生平等是最基础的哲理。

  等等，天地不仁？

  天地没有道德观念，道德并不是亘古存在于世间的永恒真理，道德是人类维持集体而诞生的。

  道德只是家规，是人类的家规。

  不能用道德要求其他动物，所以狼吃羊并不残忍，鸠占鹊巢也并不无耻。

  所以老虎吃人，人会射杀老虎，但不能去指责老虎没有道德，人吃鸡，也从来没有道德问题。

  于是他兴奋的对祝平炎喊道：“我终于想通了，道德是人与人的约定，这个约定内容是，我不杀你，所以你也不能杀我，好让我们可以安心相处。

  这约定自上古相传，年深日久，越来越详细，也广泛传播于整个人类，最终成了道德规范。

  但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约定而已，在我们人类聚为集体的时候，野兽依然会攻击我们，我们也依然会捕猎野兽。

  只不过到了近代，人类科技飞越，对野兽拥有了绝对的优势，不再有野兽能威胁我们，我们对野兽的伤害却越来越多，所以很多人忘了，道德是相互的，与野兽谈道德是没有意义的。

  道德并不是神赐予人的先天灵性，而是人类为了生存自发制定的规则，所以天地不仁，从天道的视角来看，道德是没有意义的。

  你站在天道的视角俯视万物，将人类的家规强加于一切生灵，要求我们对所有生物遵守道德，这难得不可笑吗？”

  说完这些后，董一觉得神清气爽，阴郁一扫而空，顺便还解决了先贤们争论很久的“本性”问题。

  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当道德不是先天的“人性光辉”，而是后天学习的规则后，这样的争论就没有意义了。

  人类并不因为道德而比野兽高贵，所以当一个人类的孩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是一只野兽。

  没有所谓的善良或邪恶，孩子最天真，所以孩子极善与极恶。

  有时候孩子能做出远超大人想象的残忍之事，因为他们是野兽，野兽可以茹毛饮血，也可以天真可爱。

  父母必须花很长时间把人类的规则教给孩子，之后他才具备所谓的“人性”。

  董一本来以为这样的理论拿出来，应该就是绝杀了，却没想到祝平炎依然能反驳他。

  “所以，你也同意生灵的本性就是杀戮？”

  “喂喂喂，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既然道德是后天规范，那先天本性不就是毫无道德可言的杀戮？”

  董一差点被他绕进去，想了一会才说道：“道德是规范，所以道德对立面并不是杀戮，而是无规范，也就是原始。

  先天本性是原始的，是未雕刻的石头，它可以容纳一切，罪恶与善良都在其中，因为本就没有规范。”

  “那自然也包括杀戮？”

  董一也有些烦了：“是的，先天本性容忍一切事情，自然也包括杀戮，但你生于人类世界，就要遵守人类世界的规则，也就是道德。”

  “哈哈，道德是父母教的，我可没有父母，我的人生没有得到过其他人的帮助，没有人善良待我，我为什么要善良待人？”

  董一冷笑：“且不说其实有很多人帮助过你，只不过你现在选择性的忽略，就算从小到大真的没有人帮助你，你以为你就没有依赖人类社会吗？

  你知道你吃的食物是多少人合作才弄出来的吗？你住的房子，你穿的衣服，是你从树上摘下来的？

  你说这是你自己赚钱买的，你以为付出劳动就能有收获是天经地义的？

  如果你不是人类，谁会给你工资？

  纯粹力量为尊的残酷社会，直接把你抓起来强迫劳动，给你一口吃的让你不死也就仁至义尽了。

  耕地的牛能拿到工资？

  如果你不是人类，如果不是每一个见到你的人，都会潜意识的认为你将遵守人类世界的道德规范。

  你真以为在这钢铁混凝土的世界中，你可以存活下去？

  在这个世界上你见识过很多犯罪，但不管这些犯罪多么猖狂，也依然是受到约束的。

  因为如果这是个没有道德与法律的世界，根本就不会有犯罪这个词。

  不管你活得有多惨，也依然受到人类世界规则的保护，有人当街把你砍死，然后挂起来卖吗？

  要知道在你所遵从的原始本性里，这些都是合理的，你没有死，只是因为人类还把你当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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