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伊莱安做了个梦。

对于血族来说，这并不常见。

梦是过往记忆的碎片，是潜意识情感的集合，而对他们这种非人类来说，前者太多，而后者太少。

幸好，伊莱安早将这些付之一炬，全部给了另一个人。

因此，他的梦里会有谁的身影，也就不必再问了。

青涩的五官却已能看出未来绝色的雏形，丝绒的布料包裹身形，维利难得穿了红色这样鲜艳的色彩，金线刺绣的藤蔓纹样刺目，黑亮的漆皮鞋点地，犹如一阵飓风一般穿过大厅。

也就只有他，才能在古堡这样肆意奔跑而不被老管家责骂。

伊莱安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跟随过去，但直到开口的前一秒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

尽管清醒，却没有形体，只能以纯粹的第三视角固定观察这一切。

这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了，他便也不急着醒来。

另一道脚步声响起，伊莱安循声望去。

看上去更为年长的吸血鬼停在了原地，已可以称得上男人的年纪，身形高挑颀长，神色沉沉，像是一尊完美无瑕的雕塑。

而那张俊美的面容，更是他日日夜夜都能见到的。

那是——

他自己。

“伊莱安少爷。”

像是要印证他的想法似的，不知何时，周遭的场景变幻为了书房，德维尔轻轻出声。

“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伊莱安”如同被惊醒般抬眼，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揉了揉额角，一缕被打理好的发丝顺着他的动作散落下来，衬得那锋利的眉目竟意外的脆弱。

他开口了。

“德维尔……抱歉。在你这么忙的时候，还来打扰你。”

“您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怎么能算得上打扰呢？”

见“伊莱安”抿唇，睿智而年老的管家眼底微微闪烁。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您……应当是为了维利少爷在苦恼吧？”

“……”

“伊莱安”虽然沉默，但看他的表情便知道，德维尔完全说中了。

老管家了然地低头。

“关于这件事，我建议您还是亲自与维利少爷谈谈为好。”

“可是……”“伊莱安”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有些沙哑，“问题就在于，维利他根本不见我。”

“甚至可以说，他是在……”

这几个字像是棱角锐利的石子一般，被男人艰难吐露。

“躲着我。”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自成年以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表现得如此慌乱，连平日的礼节都顾不上。

“是我这次离开得太久了吗？可我明明是在预定时间内回来的。”

“是我送回来的礼物不合他的心意吗？我可以收回……”

“伊莱安少爷。”

德维尔一如往常冷静的语气，唤回了他的思绪。

“……是我失态了。”

德维尔轻轻摇头。

“恕我直言，您不必感到如此焦虑。”

“维利少爷如今正处在一个特别的年龄，偶尔表现出一些异常也是情有可原。”

“……是这样吗？”

“伊莱安”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德维尔露出一个微笑。

“或许……您有没有想过多给维利少爷一点空间呢？”

“……”

“即使是幼鸟，也终有展翅的一日。”

啊……啊啊。

伊莱安想起来了。

与其说这是一场梦，倒不如说这是他回忆的重现。

在那时，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忙完工作，回到古堡之后，维利却一直躲着他，甚至不愿意开口和他说话。

伊莱安那时差点崩溃。

后来……

梦仍在继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莱安”低垂着眉眼，看不出情绪地问道。

“是维利和你说的吗？”

“他……厌烦我了吗？”

德维尔诧异。

“您怎会这样想？”

“请不要这么说，维利少爷对您的依赖，古堡内的所有仆人有目共睹。”

“但……”

某种锋锐般的压力蔓延在空气中，无形地逼迫缠紧。

德维尔应该就此打住的，但他没有。

“维利少爷总要长大的。”

“等到那时，他也应当拥有与其他血族一般同样的……”

“自由。”

“其中就包括正常的社交。将他拘束在古堡之中，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举措……直到现在，他都没有一个同龄的朋友。”

德维尔露出了一个近乎怜悯的表情，却只有梦境之外的伊莱安能看清。

真正面对他的“伊莱安”，正站在书桌前，用双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好像被扼住了性命一般垂首，眩晕到看不清眼前。

德维尔的言语具象化成一条绳索，勒住了他，他张口了好几次，才终于泄露出一点细微的声音。

“那种东西……根本不重要。”

“……”

德维尔顿住了。

“伊莱安”像是要寻求一个认同，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会保护好他的。”

他只需要我……就足够了。

老人像是发出了一声叹息，那双饱经风霜的深邃眼睛没有移开，与“伊莱安”定定相对。

“……伊莱安少爷。”

“您知道的。”

梦境的主人，真正的伊莱安想要闭上眼，但他做不到。

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德维尔将要说什么。

那是他一直以来……从未消失过的梦魇。

“——即使是兄弟，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月色寒凉如水，在一阵惊悸之中，伊莱安从睡梦之中挣脱开来，血色的双眸在阴影中闪烁着近乎暴戾的光芒，但细细望去，又能窥见寥落的碎星。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向身旁看去，却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能从床单上的褶皱中隐隐看出残留的人形痕迹。

好在在他失控之前，敏锐的听觉先一步捕捉到了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的琴音。

断断续续，却又带着熟悉的气息。

几乎是瞬间，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那架纯白的钢琴旁。月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洒在演奏者的身上，勾勒出一个优雅的剪影。

下一秒，伊莱安覆了上去。

乐曲却并未因此停止，指节交错间流畅到浑然天成，同色的柔软发丝纠缠，又跟随着相同的频率晃动。

称得上是完美的四手联弹。

而在尾音的余韵当中，伊莱安轻轻侧首，将一个冰凉的吻印在了少年的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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