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未尘再一次在仙尊的宫殿里醒来，一切都恍若前世。

  而与上一次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再睁开眼，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层白纱轻柔地贴在他的双眼上，他如今在床上刚躺了几个月，也难以使用识海定位，只好摩挲着床头的木雕站起来。

  “终于醒了。”

  一个熟悉而又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仙尊？”

  “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未尘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没有想到陪他到最后的，除了两个老朋友，就是这位认识不过十年的仙尊了。

  “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我还好。”

  “你呢？”

  “我的情况比你好多了。你或许不知道，你的头发白了，一夜白头，找不到一根黑色的了。”

  “什么？”

  未尘想了半天，才理解他在说什么。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头发，心里却没有什么波动。好像生死之外，没有别的大事了。

  白就白吧。

  镜子里，未尘满头的白发披散，长长的白纱垂落，脸上也没什么血色，背脊清瘦，就算说是跟死人有几分相像也不离谱。

  “不过，有的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我把阿喻救回来了，他本来死得差不多了，但我想他对你而言应该还有大用。”

  “你怎么救回来的？有什么大用？”

  “用了点药，比较贵。他可能知道救活陈扬的方法。”

  未尘猛地愣住：“陈扬还能活？！”

  “不一定，只是猜测。陈骄可活，陈扬又有何不可？他们血脉相连，又同属长寿羽妖，生命本就顽强。”

  “他在哪儿？我去见他。”

  “你怎么走？”

  未尘如今满脑子都是复活徒弟的事情，急忙道：“那就麻烦仙尊带我去一趟。”

  “哼——”

  一声微乎其微的笑响起，一只手就牵了过来。未尘没有犹豫就把手放了上去。

  只是好像有什么抵在了他们的手指之间。昊清玄低头看去，僵了一下。

  那枚青玉戒指。

  ……昊清玄牵着未尘进了牢房，径直走进了关押阿喻的那一间，带他坐了下来。

  “他没恢复过来，不过勉强能回话。”

  “泼醒他。”

  只听得一片水响，而后略显阴冷的牢房寂静下来。

  未尘再也忍不住了：“你有办法救活陈扬？”

  等了一会儿，才有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没有。”

  未尘心间顿时涌上一股急躁和火气：“陈骄是怎么活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说出来，最后结果怎么样我都认！”

  “我想要我的族人也活过来，你办的到吗？”

  未尘沉默了两秒：“办不到。”

  “呵。”

  阿喻冷笑一声。

  刑讯逼供对他是没有办法的，对待这种冥顽不灵的人，该怎么办呢。

  ……“你想活命吗？”

  昊清玄问他。

  “不想，是你非要把我救活。”

  ……“未尘，你坐一会儿，我先出去，聊好了就叫我。”

  说完，昊清玄就这么走了。未尘原本沸腾起来的思绪更加不安地翻涌着，他迫切地想抓住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

  可未尘觉得自己万分无力，他好像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阿喻去救一个跟他有血海深仇的人。于是他的心里突然很空荡，很冰凉。

  ……“陈扬有时候跟你很像。”

  未尘话锋一转，用十分怀念的口吻说道。

  “他也什么都不怕。而且，他也是一族之长。他也可以为了他的族人赴汤蹈火。”

  “你可能以为在他心里，并没有什么比我更重要了。事实上，他爱很多东西。他会为了他的族人，扼住我的脖子，因为我曾是仙界派过去的探子。不过，他并没有做更多。陈扬对他承担的每一份责任，都付出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某个瞬间，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很久之前，我就觉得你的身上也有他的样子。”

  “但是阿喻，他跟你不一样。”

  “他可以向自己的族人举起屠刀，也可以站在族人的对立面，去联合别人杀了他们。他保护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他屠戮和守护的对象永远在变化，有时候甚至可以完全颠倒过来。”

  “你是不会理解他的。”

  “陈扬的心里有一杆秤，他有自己的正义，而他会去做他所认为正确的事情，从未动摇过。不论做这件事情是否会让他感到痛苦，令他彻夜难眠，或是给他留下遗憾。你可能会觉得这很残忍。但在我眼里，他绝不是冷酷的。他心中的情感一直左右着他的选择，所以他也会有冲动，有优柔寡断。”

  “你杀了他爱的人，所以他与你为敌；你的族人因他而死，所以你恨不得生啖其肉。这些看似都是应该的，必然的。但是，如果你有办法改变你的族人，使万物并育而不相害，说不定他们就不会灭亡。不过你很可能做不到。所以我不强求。”

  “我理解你的一切，但我绝不会原谅你。阿喻，如果你执意去死，我不拦你。”

  说完，未尘静坐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任何回答。他的一颗心瞬间如坠冰窖，可他不打算再费更多口舌，于是起身离去。

  也许，还是差那么一点缘分吧。

  ……未尘又在仙宫里待了两天，询问了其他人的情况，得知师弟已经下葬到鹤门山，掌门之位将于一月后传给徐萤，所有的事情都被处理的井然有序；晏华秋受到追封，以最高礼遇葬入陵园，可惜她没有后代，无人袭承她的爵位。还有一件很特殊的事情，关于凤怀星的。

  原来在人们打扫战场的时候，从他的衣袖中翻出一封信，被昊清玄收起来了。

  “你要看吗？”

  未尘的手捏紧了茶杯，又骤然松开。

  “你念给我听吧。”

  “哗啦——”是信纸被展开的声音。

  ……“不知道现在阅读这封信的人是尊主你，还是那个妖孽未尘，不过无论是谁，只要有人能看见它，就不算我白写。我将在此处忏悔我的一切过错。”

  忏悔，凤怀星真的心怀愧疚么？

  “第一件事，其实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你们在为许阿灵除妖的时候，有人引你们去万骨林，那个人就是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发现柴房地上的蝗虫尸体？没错，我吃剩下的，没办法，那个时候还年轻，嘴馋。”

  “第二件事，未尘去鸣琴宫之后第一次回第二峰，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弟子，那个人是我派去的。我知晓尊主的动向，我很清楚这件事绝对会被他看到。至于后来在陈扬的寿宴上，主动提出去酆都罗山审犯人，实际上是去灭了他的口，顺便在花园纵火，把未尘劫去凝碧楼，将兵防图栽赃给他，都是我干的。是的，我挺能干的。”

  “第二日，我换了一件深色衣服，说是给老爹戴孝，其实只是为了遮掩伤口。在这里，我对我的老爹再次致歉。”

  “至于后来，第三第四件事等等就太多了。刻意吸引未尘去往废墙，引起陈扬的怀疑，挑拨离间；操纵蓬莱岛的地下厂，还不慎被未尘看见；瞒下阿喻吸去海滩边妖兽的魂魄这件事，知道你们在海边白日宣淫然后利用这件事引出未尘，把他当作人质；协助针对鸣琴宫发起的大大小小的叛乱，传播疫病，最后趁陈扬不在夺取了鸣琴宫的政权。”

  “你们能想到的，都有我的手笔。挺混蛋的，是不是？”

  “其实，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一直都想要好好辅佐陈扬。但是，阿喻和陈骄才是我真正的主人，我也不想对陈扬心慈手软。但他竟然就这么相信了我，没有一丝怀疑，甚至让我做了他的左膀右臂。我每一天都很惶恐，觉得愧对他的信任，可我每一天都在做对不起他的事情。但我不能背弃我的主人，我发誓绝对听从他们的命令，所以，我最终选择背弃了你们。”

  “对于我而言，遇见陈扬并成为他的朋友，是我从来未曾奢求的东西，可我偏偏得到了。对于你们而言，尤其是陈扬，我只能说，也许是你上辈子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才遇见我吧。”

  “我这一辈子做过的错事太多，万死不能赎罪，所以死在你们手里，是我最好的结局。今日，是一个萧瑟的冬日，不知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地是否已经回暖？我……还活着吗？如果没有，那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了吗？陈扬呢？你死了吗？阿喻和陈骄呢？墨千春再次称霸天下了吗？未尘，你这病秧子还活着吗？鸣琴宫的羽妖，可都还好吗？陈潇，这个精明的小家伙，还在吗？”

  “如果你们还在，那我希望天下安康。你们的未来，再也没有那么多的阴谋和背叛，每一份信任都不会再被辜负。”

  “世间的每一个生命，都自由如风。”

  “凤怀星绝笔。”

  昊清玄的声音消失了，未尘却觉得还有好多音响回荡在他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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