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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劫法场


我们被带走的消息很快弄得满城风雨,知道即刻就要开审,大理寺门前早就人头攒动。把我们交给大理寺之后,肭仂坶带着人马离开了,只留下五十几个侍卫在门口把守。刑部金璞玉尚书、刘侍郎、御史中丞韩大人与主审官大理寺卿卢绾铭大人高坐朝堂案桌,卢大人左边一叠厚厚的案卷,右手搭在惊堂木旁,见季炀父子三人虽然戴枷,却昂首阔步,和我们一起走进大门,先就怯了三分,左右看看三堂陪审,相互间眉来眼去一翻,才猛敲击惊堂木喊到:“堂下疑犯乃季氏父子三人和丁七,其余不相干的人统统出去。”我们和家丁被众兵士蜂拥而上,打出衙门外。

  “堂下疑犯既俱有名贤,不必下跪听审,”  卢大人喊道。

  正当我们在外面和人群拥来挤去之时,一个声音喊道:“把这两人带走,”接着就有几只手把我和云心踢出人群。看时,却是四个布衣壮汉,我俩大声喊叫,把守的人充耳不闻,一起被赶出衙门的仝袤和核桀荼乌他们挤在人堆里,被把守的士兵像堵墙似的分隔开来。“叫破喉咙也没用,他们和那些士兵是一伙的,”云心提醒我,我俩只得住了口。“他们会不会是流亡者?”我小声问。“看来不像,”云心回答说。

  很快就离大理寺很远了,转过两条街,都是石头房子的白雪世界,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方位,壮汉们在挂着“来风茶楼”匾额的门口停下,另有八人在门口接应,带头的竟然是流亡者达尔干。他猛地把我俩拉过去,怒道:“核桀荼这个小里村来的混蛋,竟然放你们一马,还和季炀要去面见国王。肭仂王爷不知实情,还以为他是想复国,他只是个村野匹夫,哪有国让他复?可他也该为咱们流浪的前程考虑,”他把我和云心推进门去。留四人守在门口,四人在一楼大堂内,剩下的四人把我和云心带到二楼,找个离窗较远的位置,将三张方桌并排拼好后,沿右侧坐下。茶楼里顾客稀少,一楼两桌青年男女在吟诗唱曲,二楼三桌见来人气势汹汹,有两桌悄无声息地走了,剩一桌四人远远地坐在窗边继续旁若无人地喝茶闲聊。瘦弱的掌柜端上茶来,达尔干示意他先下去,也不管我们渴不渴,几个人自顾着海喝牛饮。

  “约好的,应该不会出问题吧!”其中一人说。

  “这是笔大生意,他们断不会爽约,再说谁敢爽约我们的神秘人老大呢?”达尔干漫不经心地转着空杯子。

  “嘘……小声,担心隔墙有耳,何况还没隔墙,”一个壮汉提醒。于是都压低谈话声。

  约半盏茶功夫后,四个彪悍的青衣人在楼上出现,大步流星过来坐在另一侧。店家同样端来茶水。

  “东西带来了吗?”达尔干问。

  青衣汉子左右看看,除了远远的窗边一桌客人之外,就再无别人,并且那几个客人正欣赏窗外雪景吟诗作赋,根本不关心别的事。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球放到桌子中间,上面符号和我们在阅览室找到的那枚一模一样,甚至可能是同一个东西,可是它在陈永那里,怎么会落在这人手上呢?达尔干想伸手去拿,青衣立即将它收回去。

  “这幻影魔咒是真的吗?”达尔干问。

  “我们说好的一个人和一张秘符,可你却只送来两个没用的人,”那青衣人答非所问。

  “你也应该听到点消息,秘符没有得到,息灵王逃了,逵戊珥也遭了毒手,要不我们老大也不必派我出山了,”达尔干耸耸鼻尖,仿佛对什么恐怖的场景还记忆犹新。

  “逵戊珥那个自大狂,有此下场也是活该,神秘人真不应该相信他,”青衣人说着,把幻影魔咒收回怀中,“那你们带来的人就不值这个价了,另外一个你们带回去。”  他看看云心,“送去喂养番多的虎豹也瘦了点。”

  “这金球是我朋友的东西,快说他们在哪儿?”我大声喝问。

  “死了,”青衣人硬梆梆地回答,似乎被我的喝斥吓了一跳。

  “是你们下的毒手,”我随手抓起茶杯砸向青衣人的脸,愤怒地想冲过去,达尔干的手下把我紧紧抓住。

  青衣人轻轻接住杯子晃了晃,然后连同一张牛皮纸的地图放到桌上,“现在看来,只值这个价了。”

  “这是当年尤占廷藏黄金的地图,传说那些黄金富可敌国,”达尔干拿起地图东摸摸西瞧瞧,“地图是没错,右下角还有尤占廷的花印,可是地图上暗记从来未曾解开。解不开暗记,有地图何用?”

  “你的意思是……”青衣人想把地图拿回去,达尔干却把它收了起来。

  “我的意思还是那个价儿,一张没用的地图加一个幻影魔咒,然后人,你两个都带走,”达尔干回答。

  青衣人自然不同意,又要不回地图,达尔干见气氛越来越紧张,也作了让步,要幻影魔咒不要地图,但还是没有谈成。这样你争我夺,我们也没看清是谁先发作,双方竟然动起了手,我和云心被拉到墙角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打斗激励,场面一片混乱,刀光剑影、桌椅满天,两盏茶功夫,达尔干他们便把四个青衣人制服在地,各各用绳索牢牢地困住了手脚。等安静下来,我才发现多了四个达尔干的手下,青衣们气得破口大骂,但也无可奈何。达尔干把金球和地图统统抓在手里,笑着将两只装满茶的杯子丢在带头的青衣人身上。“我想,价码已经变了,现在是地图和魔咒换回你们四人的性命,划算了吧!”

  “你,你,干脆杀了我们,”青衣人抬头喊。

  “也是,留着你们何用?”达尔干点头,“我这里有几粒药丸,不如吞下去,大家一了百了,”说着,就把四粒指头大小的药分给手下,手下们按着青衣人就要把药粒往嘴里灌。

  “东西拿到就适可而止吧!别赶尽杀绝啊!”  突然从坐远处窗边的四人里传来喊声,随即,一只茶杯盖飞过来打着一个手下的后背,听那人闷哼一声,仰面倒下便昏了过去,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地站起。窗边四人当中的三人手里各抱着一把剑,慢慢朝这面走来。另外一人依然背对我们坐着喝茶,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

  “恩人,”我尖叫,“是你们啊!”当然我认清楚了,他们就是在小放瓮亭救我的三个游侠,尽管变了装束,但那威风凛凛的气势完全没变。惊讶之余,那拉着我和云心的壮汉啊呀呀叫着,手捂脑门在地上乱滚,从三人那面飞来的杯盘掉楼板上摔成碎片,我和云心赶紧跑到恩人身后。

  “怎么办?”一个壮汉问达尔干,眼看还没交手就倒下两个,他们慌了阵脚。

  “叫弟兄们上来,”达尔干说着,那壮汉便吹声口哨,楼下即刻响起乒乒乓乓的乱响。嚎叫声、打砸声不绝于耳。一个壮汉嚷叫着一瘸一拐地爬上二楼:“达大……大哥,完了,楼下听曲的把我们兄弟全部打倒捆起来了。”说完便抱着脚跌坐地上嗷嗷大哭,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还边哭边呜呜咽咽数落不停。

  “我们巫姑部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达尔干猛踢他一脚,和手下往后退,准备到宽敞的地方御敌:“你们是什么人?敢管闲事。”

  “是什么人不重要,现在放下武器、魔咒和地图,”其中一个游士慢条斯理地喊,“原来是十巫部的叛党,背后还有神秘人撑腰,难怪如此飞扬跋扈。正愁无处追查神秘人呢!你们到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撤,”达尔干一声令下,六人便不顾哭喊的兄弟,往身后的窗子跑,眼看就要越窗而逃,从窗边楼梯上来的四个男女刚好把他们拦住,接着又有四人押解楼下剩余壮汉上到楼来。达尔干知道无处可逃,扑通一声跪下哀告求饶,并把地图和魔咒乖乖交到三位游士手里。所有壮汉连同四个青衣人一起被牢牢捆住,扎堆挤在二楼墙角。此时那背对我们喝茶的白衣人才站起转身,朝我们慢慢走来。

  “事已办好,请白堂主过目,”其中一个游侠抱拳道。

  被叫作白堂主的白衣人手执短剑,剑鞘剑柄工艺精美,他五十几岁模样,发冠挺挺,眉如利剑,脸峭鼻直,须髯青黑,猛抬眼唇红齿白,略展步气宇轩昂。达尔干等人见到也目瞪口呆,半晌吱不出声来。

  白堂主再次对三位游士抱拳鞠躬致谢,吩咐后面上来的手下把抓住的人统统带走,然后转身细细打量我和云心,略微点点头说,“想不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见过白堂主和三位游侠,游侠告诉我,在放瓮亭发生动乱之前,他们的线人探听到,有一个木箱从角狼之野送出,里面……我的两个朋友恐怕已遭不测,要我务必坚强起来。

  “我已经知道了,”我告诉游侠我们在灵云寺的遭遇,“可我不相信那是真的,就像我不相信十个太阳曾经在扶桑树下洗澡那样,我坚信他们也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店小二唐忠匆匆爬上楼来,说肭仂坶率大军正赶往茶楼,而申虞公的部下希布克也似有所动,情况紧急。

  堂主吩咐三位游侠留下,其他人将达尔干等俘虏带到约好的地方,事件平息之后好生从他们那里审问出神秘人。于是八人把达尔干等人押下茶楼离开了,唐忠也下楼去,剩下我、云心、三位恩人和堂主。我也不知道那允川堂是什么来头,不过相信他们不是坏人。游士把地图和幻影魔咒给堂主,堂主拿起来看了看,随即叫游士收好。

  “这是什么地图?”因为想到龙涎庄也发现过金子,并且那些金子刚好也有尤占廷的花记,我出于好奇,冒昧地问。

  “尤占廷藏金子的地图,相传这些金子数目多得惊人,分别藏在四个地方,其中一个便在黑齿国境内,但无人知晓具体位置。地图需要弄明白暗记才有用,不过既然有了地图,暗记迟早能破,”一个游士回答。

  我闭口不说龙涎庄找到金子的事情,想来他们也应该不会知道。

  唐忠又气急败坏地跑上来传达消息:“肭仂坶的军队快到前门了。”

  “季大人的案子呢?”堂主问。

  “三堂会审,严刑拷打,若季大人不招供,他两个儿子就会被立即处死,季大人迫于无奈画了押,谋反罪便已坐实,大理院三堂官员们当堂匆匆定案,即刻押赴驿马坡,酉时三刻就要开斩。”

  “酉时三刻?”堂主惊问,“迅雷不及掩耳啊!”

  “得赶快,否则只能去收尸了,”小二算算时间。

  “父子三人?”其中一位游士问。

  “是的,还有丁七,罪名是同谋共犯。还有更耸人听闻的……肭仂坶的手下把季家抄了,家人三十余口也尽数押去刑场,待时辰一到满门斩杀,现场家人和百姓哭声沸腾。”

  “不好啦!”掌柜冲上楼,“肭仂坶已经在前门等我回话,趁他还没围住小店,你们快从后窗走,我已在窗下搭好梯子。”

  “你们二位也一起走,”堂主喊。

  “我在前面拖住他们,快,”掌柜已经打开后窗,两位游士一个抱着我,一个抱着云心,轻轻跳到楼下满布脚印的雪地,堂主迅速攀下楼梯,为了不被察觉,最后离开的游士把梯子拉上去放好,站到窗台外,反手关上窗户,才纵身如燕子般跳到地面。我们刚跑过房后石墙隐蔽处,茶楼便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但据后来了解,掌柜单顺和那店小二唐忠当场死于兵士的乱刀之下,因肭仂坶一无所获,下令把茶楼和二人尸体烧得干干净净。但我们没时间在墙后等到悲剧的发生,也无法去阻止他们。

  “走,”堂主说完,带头钻进墙后的秘巷。

  “到哪儿?”我问。

  “劫法场,救人,”一个游士头也不回地回答。

  “就我们六……”云心惊讶不已。

  “是四人,”  一个游士说,“你俩去看看热闹而已。”

  绕过几排石屋之后,我们挤进另一条大街如潮水般往法场涌去的人群,身后两三里远的茶楼上空便冒出滚滚浓烟,接踵摩肩的人群顿时混乱了,有往浓烟处跑的,有继续往法场的,对冲对撞、推推攘攘,把个街道堵得寸步难行。突然街的另一头锣声振宇,步履隆隆,两队铁甲严实的士兵只把人们往两边赶,人推人、人踏人,伤者不计其数。逐出的中间空道随即开过步子划一的大队人马。“是琮项宇将军的人马,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旁边的一个老者自说自问。“你还不知道吗?出大事儿了,”一个年轻人声音更低地告诉老人,“肭仂坶王爷早已经和申虞公的势力串通好,以季氏家族的死为信号,里应外合,起事推翻黑齿国王——他的哥哥肭仂袓班,他借用申虞公的势力夺取王权,申虞公也借机在黑齿国立足以便南下。”老者赶紧拽拽年轻人衣袖,“这可是造反啦!小声些,当心惹来杀身之祸。”“看来有大仗要打了,”年轻人踮起脚尖看看正在经过的人马。

  “再这样挤下去就来不及了,”堂主没听他们说话,焦急地看着前方幢幢人墙。

  “跟我来,从这面,”一只手突然把堂主拉进只能容一人行走,要低头怂肩、猫腰曲背经过的排污涵洞,我们也紧随两人身后,那涵洞在房屋的地基下,平时只有狗、羊、猫、猪等牲畜穿行,畜粪满地、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几步之后就黑暗无光了,抚着墙上肮脏而潮湿的青苔摸索前进,黑水隔着鞋底浸进脚掌,冰凉刺骨。那人边走边告诉我们,核桀荼乌和翎公子带着五六十流亡者先去了法场,有三十几个季家原有的家丁跟随,他们虽是赴汤蹈火、勇气可嘉,也无异于用鸡蛋去碰石头,白送死罢了。

  约莫走了十分钟的样子,前面终于透进微光,又到了另一条人迹稀少,到处狗屎猪尿的街上,虽然天空飘着鹅毛大雪,但和此前的雪一起,也早被人和动物们躁踏成淤泥水混在里面,令人难以下脚,两边摆满各式各样的竹蔑笼子,有的牲畜关在里面,有的牲畜在雪地上东跑西窜。

  “好啦!我只能带你们到这儿,走完这条街再左转就到法场了,保重,”带我们到这里的人原来是仝袤,但情况不容我去惊喜地叙旧寒暄。大雪纷扬弥漫,他在街边找来几顶宽边斗笠递给我们戴上,之后钻进涵洞不见了。

  看着堂主他们冒着大风雪,毫不犹豫地在臭冰水里行走,我和云心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走完不长的街道,再左转几步就到了法场外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喊冤叫屈的人群底里,戒备森严的士兵已不容许任何人再靠前半步,我们几人只得低着头守在士兵排成的人墙外。法场前的百姓像海浪般反反复复冲击这道人墙,然而被推进一点随后又扩大一点,像潮涌潮退,冲撞越来越激烈,有人往刑场里面扔东西,有人大骂刑台前坐着的主刑官们。刑部金璞玉尚书、刘侍郎和主审卢绾铭大人都在,卢大人主刑,看这情景,先就坐立不安了,在桌后搓着手,来来回回踱步张望。法场背面曾是北境城最大而如今已废弃的牲屠场外围高墙,刑台左侧高墙上的大门原是运送牲畜进出的通道,自从大雪灾之后,兴旺的屠宰业便门庭冷落、日渐萧条。门口宽大的交易市场驿马坡也无人问津,被改造成了死刑犯的地狱之门,动物的魂灵和人的魂灵交织在那红血浸染的地方,它们哀嚎悲鸣着往这门里去,原来低头弯腰杀牲的,如今依然屠刀在手,昂首挺胸干起了杀人的勾当。

  季氏父子三人、丁七和三十余家人被陆续押至刑场,去了刑犯的手械、壶手,刽子手也都抬着喂食过无数牲畜鲜血的大刀,威立于犯人身后的台边。因季炀原为重臣,所以一干人犯站着受刑,届时刽子手站在原本是放牛羊尸体的台子上行刑。

  “大人,场外闹事的人越来越多,喊声四起,要求缓刑重审,维持秩序的士兵们快顶不住了,”一个宵小跑到刑台前禀报。刑台离我等较近,所以能听见他们大声说的话。

  “这……”卢绾铭心神不定地看看在场的大人们。

  “奴才,滚下去,”  金尚书大吼,宵小哎哟叫喊着站起,拍拍身上的灰,跑了。金尚书拿起桌上的令牌对旁边的人传话:“把闹事的一律抓起来带走,关进大牢。”又和刘侍郎等商议,阴谋提前行刑。

  我们本来站着纹丝不动,听到他们说准备提前动手,三位游士先就站不住了,堂主拍拍他们肩膀,让静观其变。提前行刑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人海中传开来,有几个撞破人墙的百姓先被士兵砍倒在地,喷涌而出的鲜血把后面的群众激怒了,大家一拥而上,那缺口瞬间像溃败的堤坝,大队士兵赶来,与百姓混打一片。“且莫伤及无辜,”卢大人喊到,但那喊声如沧海一粟卷进漫天大雪。“准备调出弓箭手,”金璞玉对三个大人说。但弓箭手还没出来,冲进去的百姓全被抓住了,伤者无数。兵士重新堵住缺口,闹事的百姓被送出法场,消失在驿马坡的街道。但百姓并不关心这些,仍旧冲击不断扭曲变形的人墙。

  “看来等不到酉时了,”刘侍郎也感到后怕起来。

  “准备刑行,”金尚书大声喊,他本想借此威势镇吓住百姓,也达到了效果,顿时法场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喝止住了,呆呆地矗立原地,仿佛时间停止了流动,那波澜壮阔的画面也被定格在这“准备刑行”的喊声之后。只有绒雪在恣意横行,阵阵狂风扫过,卷起的雪花在空中狂乱飞舞,如龙啸九天,卷断并吞噬着刑场的旗子,飓风中传来低沉的嗡嗡声,仿佛远处渐近的号角。

  “这声音好怪,”我说。

  “旗子被风斩断,战争的号角已经吹起,”白堂主要我们细听。

  人海里霎时出现气吞山河的一声吼:“狗官——”,它冲破突如其来的静穆响彻环宇,振天动地,百姓们不由自主让开一条宽阔的大道,六十余流亡者和三十几名季家原家丁,后面跟着数不清的百姓,手持刀枪斧钺,在发出这吼声的核桀荼乌和翎公子的带领下,冲破士兵的围堵,涌进法场,士兵们立即被这气壮山河的阵势瓦解、溃不成军。也在这时,从牲屠场高墙的门里涌出弓箭手大军,横挡在勇士们面前,刹那间万箭齐发,第一波冲在前面的八十几人,连同核桀荼乌和翎公子一起,如风卷残雪般应声而倒,但后面的百姓没丝毫退缩,前赴后继冲进来。在场的所有官员和兵士都被震慑住了,有的弓箭手还没将羽箭重搭弓弦,撒腿就往后退,有的颤抖着双手把箭掉地上,卢大人吓得躲到案桌下。

  “慢——”金尚书见百姓势不可挡,原本杀鸡敬猴的把戏自然落了空,无所措地赶紧制止弓箭手们。箭没再射出,按理说应该趁机往前的百姓,却被这突然的转变慌乱了手脚,也担心对方有别的更残忍的阴谋,便在缺口近处戛然而止,与士兵和弓箭手对峙着。

  “快停止这场浩劫吧!”白堂主终于忍不住喊道,把周围的人和士兵都吓退几步,我们这个挨近墙角的不起眼之处瞬间便成了众目焦点。被喝退的士兵重新聚拢,百姓以为我们要大显身手,让出更多的空间来。三个游士和堂主都戴着宽边斗笠,压低边缘把庐山真面目深藏其中。

  我和云心随着四人的步伐,慢慢往兵士的人墙靠近。又是跌落深谷般的宁静,兵器碰击的声音混合着咳嗽,还有脚步摩擦雪地的轻柔,仿佛在调和人们喷胀的血液,也仿佛为使远处的叫喊、撞击、人涌马嘶变得为人所注目,那是来风茶楼的方向。但紧接着,扶桑城西门和北门附近浓烟滚滚,应和着来风茶楼方向的黑烟,两道烟幕冲破风雪往天顶而去。

  远处的战争仿佛猛烈的闪电击中了法场的每个百姓、官员、士兵和刽子手,所有人的心底都因这混乱的风火雷鸣而紧张万分。只有堂主和三位游士泰然自若,毫不退缩,士兵的人墙在随着我们的不断靠近而往里面收缩,但随着一个剑客伸出右臂,那道墙给我们开出了一个大大的缺口,众兵士低着头任我们大步流星走进去。

  “快拦住,”几个行刑官同时喊,但士兵像木桩一样没有回应。白雪掩不了我们经过涵洞时一身沾染的脏水粪便,也更把我们的头在斗笠下掩埋起来,他们不知道来者何人,心惊胆颤地往台后退缩。

  “快住手吧!金尚书、刘侍郎等各位大人,你们的靠山已倒,及早回头,别再步步往错处走,”堂主手指茶楼和城门方向说,低沉的声音比那战争的闪电更为惊炸,它是来自地底的火山熔岩。

  “四位到底是谁?”金尚书问,见来人直指刑台,却不关心法场人犯,他的卫兵们后撤回来,横刀侍于两侧,戒备更比刑场森严。

  再往前走几步之后,我们就矗立不动了,堂主再次用沉而有力的声音喊:“卢大人,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又何必执意充当恶人的帮凶?站出来吧!堂堂正正拿起手中的令牌释放一干人犯,你有这权利,只需要你重拾勇气和正义。”

  卢绾铭虽然不知道来者何人,但无疑被几句话影响着,他哆哆嗦嗦从桌子底下爬起来,看着桌上的令牌和行刑的令箭,对拿哪一个犹豫不决。

  “卢大人,立即行刑,”金尚书喊道。

  卢绾铭没有立即作出决定,身后无数刀光剑影使他知道贸然决定的后果。他看看离刑台咫尺距离的我们,看看周围的百姓和士兵,再看看刑场上那些待斩的人犯,突然意识到一个孱弱的自己正掌握着对人和正义的生杀大权,其实这种生杀大权在季炀踏进大理寺那一刻便已经掌握在他手里,但那却是一种被强行逼迫的懦弱行为,是暗地里操作后的苟且勾当。但此刻,他可以把自己的灵魂从这种暗淡无光的困境中解脱出来,成佛或是成魔,全在他的一念之间,他的犹豫使所有人的期待成为最炽心的焦灼,而此时,他的内心又在经历怎样的矛盾?远处的战火纷纷和此地的热切期盼是否在把他往两个极端撕裂?我们无从知晓。

  也是在这僵持之时,众百姓一拥而上,抢夺此前被射倒的同伴,大家齐心协力将他们抬出来,不管死伤,全送出驿马坡到别处安顿了。

  “卢大人,快下令吧,想想你的家人,你之前答应我们的,”金尚书无疑是在软语胁迫他,但因为和我们距离太近,堂主和那三个游士的气势太过强大,他不敢对卢大人怎么样,“看看,你的生死,你家人的生死就在我面前,在我的卫兵的举目之间,别激起我和他们的愤慨吧!”

  堂主默默等待卢绾铭作出自己以后人生走向的决定。

  “不——”卢绾铭摇摇头,“金大人,我再不会因我的家人而妥协,”他往刑场扫视一周,叹息道,“都是家人啊!都是无辜的生命。我为什么要为保全自己的家人伤害别的家人?还充当恶魔的帮凶。”

  金尚书非常吃惊,因为他断然以为卢绾铭不会有勇气反抗自己,显然他失算了,但已猝不及防,卢大人大声喊道:“暂缓行刑,押回重审,”接着把令牌扔过我们头顶。法场外沸腾起海啸般的欢呼声,刽子手们也放下手中的屠刀,阴沉的脸上露出舒缓的面容。

  但在刹那间,金尚书和刘大人等人面前的卫兵向卢大人猛扑过来,那是准备将昔日同伙剁成肉泥的架式。三个游士眼疾手快,迅速跃过卢大人,三剑齐出,把那些卫兵抵挡在原处。卢绾铭赶紧翻过案桌,跑到堂主跟前,见卢大人得已脱身,三人边打边退回来,各收兵器,停止了干戈。

  “哈哈,几个游侠,一帮乌合,你们以为这就得逞了?”金尚书大笑着拍拍手,突然大队兵马自屠宰场的高墙后面涌出来,浩浩荡荡沿着士兵的人墙边,里三层青甲兵、外三层灰甲兵把我们和众人犯围如铁桶。那些弓箭手和此前做成人墙的士兵们也都重新排成阵势,等待金尚书一声令下,就要把囚笼里的人全数踏为齑粉。金尚书背着双手,走出来站到刑台前面,说到,“游侠们,死刑犯们,束手就擒吧!别再让鲜血污了这雪白的地,浓烟升腾,听那城内外的激励战斗,天已经变了,你们莫非还不知道吗?顺时而为吧!我会在新国王肭仂坶面前保举你们的。”

  “金大人,你那肮脏的承诺收买不了正义之心,眼前的滚滚浓烟也即将散尽,现出湛蓝的天空,别指望你的新国王肭仂坶了,他将被正义打下地狱,赶快收手,还可获得一线生的希望,”堂主喊到。

  金璞玉根本置若罔闻,回身从桌上拿起行刑的令箭走到台前,那些刽子手们见他监斩令牌在手,又纷纷举起明晃晃的屠刀。百姓虽然在大军队出来的时候,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以为法场将变成血流成河的战场,便远远地站到了驿马坡外面的荒山丘上,但此时他们也拧紧了心玄。“看到了吗?”金尚书举着斩首令箭对卢绾铭喊到,“这才是执掌生死大权的东西,让你的暂缓行刑见鬼去吧!”

  “金大人,别再执迷不悟,”堂主喊到。

  但金璞玉已经对着待行刑的人犯下令:“时辰已到,斩——”说着,将令箭扔到刑前地上。

  有一幕是我不忍见到的,当那雪亮的大刀哗哗落下,当那些无辜的眼里含满热泪无奈地离开自己的灵魂,都如过眼云烟,都不再那么重要。我和云心惊叫着紧闭双眼。直到以为那悲惨一幕已经过去,才缓缓把眼睛睁开来。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刽子手们纹丝未动,钢刀明晃晃的白。季氏家人的头还原样生在他们肩上,鲜血没有浸染大地,悲剧也不曾发生。

  “行刑,快动手,”金大人对屠夫们连喊几次,见都无动于衷,大怒,吩咐那些将我们层层包裹的军士把屠夫和季家所有人拿下。屠夫们非但抗令,此时还站出来面对外围的军士,将季氏家人保护在里面,眼看腥风血雨又要上演。

  号角声再次响起,震天动地的马蹄铮铮、步覆隆隆从驿马坡四处涌出,我们被人墙隔着,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但知道那千军万马是从来风茶楼、西门和北门而来。那两处的战火已经停息,硝烟却还没有散尽,是应该为新国王而欢呼吗?还是应该为申虞公的大兵驱进而夹道相迎,我们不得而知,就像我们不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之船将驶向何方?

  雪住风停,乌云渐散,一丝斜阳从山那边照过来,很快又隐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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