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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阅览室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打破了崎岖山路烈日下略显疲倦的宁静。

  那是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六日,用雨果的话来说,新生开学季不是什么特别纪念日,教师节未到,离中秋和建国盛典更远。或许能使我们长年来记忆犹新的,只有昨天还烈日如炽,黎明偏细雨绵绵的荒诞罢了。(一个“荒诞”点题,疏不知非指天气,而为此书之大诣,然即荒诞,便以平淡起,似乎违了论家“起笔当以新异”之言。)

  晨雨在和家人的告别声中停住,天空放晴,太阳从满布的白色层积云间探出耀眼的光芒。

  客车颠簸在进城的乡路上,尽管车窗已经全部打开,但闷热还是灌在挨挨挤挤的乘客之间,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同路或不同路的,开始还闲聊几句,行出二十几公里之后便安静下来,多半进入了梦乡。带着对未知前景的无限好奇,我欣赏窗外流逝的风景难以入睡,天南地北地遐想未来的校园生活,无意间却留意到坐在后面的中年人,时而挨近我想说什么,时而东张西望,接连几次走到驾驶室附近,提醒司机慢点儿开车——事实上司机开得很慢,后来他紧张地小声告诉我不应该坐这趟客车,见我并不在意,又提高了嗓门,嚷叫着提醒大家不应该坐这趟客车。周围睡着的乘客都被吵醒了,司机把车挨边停好,狠狠训斥了他,才又重新起程,转过几道弯,前面下山路变得异常陡峭。

  客车突然冲出路外侧的斜坡,惊叫声、哭喊声和着撞击的声音在剧烈的晃动中翻滚。当翻滚停止,车里的乘客们横七竖八挤压在侧躺着的车厢里面,血迹夹杂着车窗的玻璃碎片、撕裂的座套布、散落的行李或被撞变形的椅子等。没有被卡住的乘客拼命往车窗外挤;也有人想着先把小孩送出去,或帮助被卡住的脱身;爬出去的站在车外嚎叫哭喊。原来,在转急弯的时候,一辆摩托车压着中线对向驶来,司机才赶紧往外打方向,使车冲出道路,顺着斜坡连滚了两转,拦腰卡在一棵老槐树上,才没有继续翻到几十米深的坡底河中去造成无法想象的后果。可是翻滚中,有几个乘客被甩出了车外,好在都只受了伤,并无生命危险。而肇事的摩托车早就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

  驾驶员最后一个爬出车厢,赶紧和伤重的售票员清点人数,发现那个忐忑不安的中年人不见了,最后在路边灌木丛中找到了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的他。几个力壮的男人把他抬到路边平躺好,用白布给他盖住脸。

  大家情绪低落,伤重的在路边等待救援,伤轻的忙着收拾整理乘客们散落的行李物件。我也找回了自己完好无损的背包。大部分乘客觉得出行不利,坐返程的客车回家了。灵车到来时,交警已经抵达,抚慰伤者、勘察现场、认定责任,安排联系伤亡者的家属,然后把中年人的尸体运上灵车,拖往县城的火葬场。第二班客车差不多和救护车同时出现,送走伤重的乘客,我们剩下要急着进城的六个人才上了这班客车。现场留下驾驶员、交警和听到消息后陆续前来围观的远近村民。

  终于还是赶上到总校接新生的校车,校车载着我们穿过城市,到达另一边的郊外,转进树木葱郁的清幽校园,校车在围满常青树的篮球场边停下,我跟着人群疲惫不堪地步出校车,到教务处报名,办理窗口的长龙已经排到门外,大厅里挤满家长和学生。我和在校车上便已熟悉的李方贵、陈永等几个新同学正在讨论办理手续的事,突然有女孩拍拍我的肩膀,把一张折好的浅灰和深蓝条纹相间的线毯塞进我手臂里说“麻烦帮忙照管一下,”话未完,就剩修长的背影摆动着马尾往侧室走去,在我的脚边多了一个黑色的行李箱。

  “门里穿白衬衫的是阅览室杨老师,到楼口时,她叫我俩帮忙拿几件杂志上楼呢!”  王万志说,他和陈德勇两个新同学走过来。

  杨老师正把托付行李给我照看的女孩让进办公室。我抱着线毯,拖着行李随队伍慢慢往前挪动,眼看快到报名窗口了,仍不见女孩回来取东西,为难之际,另一个女孩从人群中挤到我们身边:“谢谢你帮忙照看那么久,”说着,她将线毯接过去,提起行李要走。

  我看看她的披肩短发和黑色T恤牛仔,着急问:“这是你的呀?”

  她咯咯地笑了,脸上看不出要骗人的神情:“我们一个寝室的,她暂时回不去,叫我来取,你要不信,我把学生证让你押着。”

  “不用,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要把行李拿到哪里?往后遇到她我也好交差,”我摇摇手。

  “你就说是李丹叶拿回寝室的,放心吧!她不会追究你责任,”说着咯咯地笑起来,鞠了鞠躬,拿着线毯和行李挤进人群不见了。

  “你也特粗心,”陈永摇摇头,“是谁委托你照看的也不知道就让拿走,要被骗了怎么办?”

  我幡然醒悟,赶紧跑到发辫女孩进去的办公室找她,里面却只有一个女老师伏案写字。见我瑟瑟地站门口,笑着问找谁。

  “您是杨老师吗?”我问。

  “我是刘老师,杨老师已经和她朋友离开了。”

  “杨老师的朋友是那个穿绿色衬衫、黑蓝牛仔裤的长发女孩吗?”

  “是的,你也是九八级的新生吧!找她有要紧事吗?”

  “不要紧,如果再见到那女孩,麻烦刘老师转告一声,说李丹叶把她的东西带回寝室了,”我道谢之后,赶回报名的队伍。

  报完名,我们把行李放进寝室,到生活管理处办好入住手续,疲惫地整理好床铺,入学第一天的事情大抵上便告了段落,突然觉得无比轻松自在了。大家都懒得动,躺在床上聊着梦想的开始,这个全新的世界、全新的人群和全新的环境在心中激起的兴奋与激情,多过考虑将怎样迈出第一步。我也心不在焉地说着话,转身面对墙壁,无意中发现床角的半张报纸,便随手捡起来看。

  “你看什么?”刘富宽坐在我对面的床上整理入学用的资料。

  “像是一则启示吧!都是很老的报纸了,”我想用手指擦干净沾满报纸的油污,看清照片上的人脸。但试了好几次都是徒劳,只隐约分辨得了失踪者的名字方雁行和边上的日期:1996年8月16日。“好奇怪的名字,”我嘀咕着,真不敢肯定它到底是不是女孩用的人名。

  “寻人启示,我昨晚就看到了”,回答我的是对面寝室的周雨江,和我原已是同乡兼校友,早两年便熟识的。

  他来通知我们到教室去。那是两年前才盖好的六层教学楼,白色瓷砖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比任何教学楼都显得刺眼,顶层只我们一个班,其余教室空着没用,在操场刚好看得见教室前的卫生间。一楼图书室,二楼阅览室,三到五楼全是复退军人重修班。

  四十几岁的女班主任廖老师在门口等着学生到齐,其实报名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和她认识的,也口口相传地知道她画的油画如何让人惊得目瞪口呆,敬佩之余多了十分的好奇心。很快同学们都到了,排座位、对学号、点名、自我介绍,就算是加入了这个大团体。第二天,充斥着各领导讲话发言的毫无新意的开学典礼之后,我们真正步入了人生新阶段的大门,那是未来的,等着我们去探索的辽阔天地。

  原以为时间会激情飞逝,不料却因为军训拖慢了这样的速度,酷热、强烈运动和纪律严明正在消蚀着我们的活力,仿佛把每个人卷进了无休止的疲惫之中。当军训经过适应期,大家重燃激情奋起直追的时候,那件寻人启事却把我压在这倦意的底里无法逃离。每当闭上双眼,寻人启事上的每句话和每个字就跳出来敲打我的思绪,仿佛那半张纸的后面隐藏着的是另一个未被发现的世界,它那无情的黑暗卷着我驶往深处。

  “小里村?”军训间隙,几个同学一起闲聊时,我突然失语而言,只是谁也未曾留意。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班主任和教练在附近闲话,却听见了,过来问我,“你从哪里听说小里村的?”

  “三年前那里发生过什么吗?”我把寻人启事告诉了廖老师。

  “你说的这个小里村,曾经也有人认为是真的,劳心费力去找,结果也是徒然,”廖老师说,“你还是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吧,别被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害了。”

  我看看聊的正欢的同学们,谁会留意我和班主任的对话呢?

  军训后的第二周,便进入了正常的学习轨道,越来越规律死板的节奏让我们不免怀念起军训那段虽然辛苦却激情高昂的甜美时光,寝室、食堂和教室构成的三点一线使我们困顿。于是篮球板、食堂电视、足球场、校附近的街道甚至远山……我们找到了适合自己消磨课余时间的方法。也因此开始因不同的爱好开始分群,虽然还是大集体,却各渐渐组成了自己的小团伙。这时的我选择了阅览室和图书馆两个地方,上完必修课便埋头钻进去,常常在里面和刘富宽、陈永、胡光勇相遇,慢慢地我们便约好了一起到里面看书。但我们更向往的还是远山呈现的神秘灰蓝,每当周末爬到高处,那些伟大传说仿佛在起伏的天际线驰骋翱翔。我们从大山深处带着无比的好奇和新意来到这喧嚣的城市,如今却渴慕回到它的世界里去。

  一个晴朗的周末,我们穿过学校后面的南站铁路网和火柴盒般的民房,爬到杨家庄背面高矗天顶的堰子岭山巅,矗立于巨石之顶,远眺与堰子岭遥遥相对的学校和学校后面环绕的群山,阳光下的烟云瞬间打开了我们闭塞已久的心房,张开双臂开怀呼喊,那喊声激荡于九天之外。

  “在远古的时候,秦家寨、摆郎村也没有形成现在的居聚村落,偶有几户茅庐点染于堰子岭下的杨家庄和八公里的林科院山脚。现在被铁路和无数民房占据的平原,那时一度是惨烈的古战场,”刘富宽指着通往牛郎关方向的铁路说,“就在这晴暖的天气,一支五万人马的军队从那个方向驶来,在秦家寨一带驻军,军队将从孟关路到堰子岭山脚修筑成坚实壁垒的防御攻势,并且占据了堰子岭次山头作为要塞,军队每天黎明时分在堰子岭前的坪地集合操练。半月余,从凤凰山方向、二戈寨铁路医院方向和小河方向各出现一只大军,三军在机械学校那一片沼泽地汇合后,便往牛郎关要塞和堰子岭进发,他们击退了敌人的两次芦苇丛伏击,在与敌军相距仅几里的黄土坎路附近扎下营寨。很快,战争终于在两军之间的空地打响,但时进时退的拉锯战持续了较长时间,如今也很少有人记得这场历经到次年春天的鏖战。战争使得那几户散落的草庐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不过战争之后,更多人来到这片狼藉的废墟上重建了他们的家园。”

  “跟真的似的,哪里看到的资料?”陈永笑起来。

  “在阅览室里的一本地理志上便有记载,有时间你可以去看看,就知道我才不是胡说,”刘富宽回答,“因为书上没更多关于那场战争的细节描写,也没有可考征的资料,我便只随手翻翻,没当回事,现在爬到这堰子岭山头,才感觉上面所言似乎是真实发生过。”

  “那场战争因何而起?结局怎么样?最后是牛郎关方向的那支军败了吗?”胡光勇很感兴趣地追问,他拿出纸笔,依着眼底的样子描画着一张虚拟的战争地图,还真当回事儿。

  “得,别听他胡说,哪会有这样的事情呢?要真发生过如此规模庞大的战争,别说地理志,就是史书上也应该有记载了,”我制止胡光勇,“我也看过些关于贵阳的历史,压根没有只言片语提到过,更别说那种超过五万人的大战。”

  “或许在中国古史神话方面的书里面能发现些蛛丝马迹,到时候你们就会相信我说的事情了,”刘富宽回答,“比如《中国神话源流》,《神话起源与流传》,《山海经》等。”

  “神话和你说的真实的战争能相提并论吗?”陈永笑起来。

  “神话是传说的终点,传说源于历史,历史是被时间遗忘的真实,”刘富宽说着,蹲下去和胡光勇一起画地图,指点他标注那场战争的进退线路、屯军点、粮道粮仓、军营等。

  “或许真是这样,说不定这些杂乱林立的巨石间便有一道通往古战场的门呢!”我也突然假正经地说,然后四处找寻那门。

  “看,这就是当时战斗的经过,”刘富宽把他们俩画好的地图举到我和陈永面前。突然从石缝中飞出一只小鸟,站在巨石旁边的树枝上吱吱叫了几声后,轻扬着往南屏山后面的毛寨方向飞去。

  “很陌生的鸟,”我说。

  “或许这是婴勺,”胡光勇回答。

  “婴勺?”陈永惊疑,“这么远古的飞禽,该不是来证言的吧!”

  “不就一只画眉吗?说得神乎其神的,”我摇摇头笑起来。

  “在我们老家几次见到这种鸟,有一次还叫着跟随我飞了很久,仿佛要和我说什么,我没想到要捕捉它或伤害它,不过听不懂它的言语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了。它或许真叫婴勺吧!听说婴勺是最得力的信使,曾经通过信息传递让无数场战争扭转局势,如果这里真发生过大战,说不定婴勺的作用也举足轻重,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呢?”胡光勇回答,于是话题又从婴勺转回战争,一直争论到我们准备下山回去。

  “我说的你不信,你可是对那个子虚乌有的小里村念念不忘啊!”下山的时候,刘富宽话题一转,大家都开始说起这个小里村来。

  陈永也接着说:“瞒得了我?你每天跑阅览室去找什么?我很清楚的呢!”没想到,原以为我已经把“小里村”这个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名字于心中隐藏得好好的,却早也被他们窥探出了些眉目。

  “杨老师,我想找点以前的资料,可以吗?”第二天下午我走到阅览室杨老师的办公桌前,毕恭毕敬地问。

  “没问题,你要找什么时候的?”她把眼睛从面前的杂志上抬起来看看我,放下杂志站起来等我告诉她,好随时去拿。

  “是三四年前当地的报刊杂志,不知道还有没有?”

  “啊!应该是有,只是一年以前的资料都放进仓库了,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拿出来,”杨老师有些惊讶,“你要是当了阅览室的管理员,想查什么资料就随便了,也不怕耽误一时半会儿的。”

  “我很早就想了,只不知道成为管理员的门路。”

  “下周我们就要在每个班级里招选,我知道你就是98级广告班的同学,报名那天还帮我朋友李芳照看行李呢!你有事没事就呆在阅览室,阅览室的管理员都把你认熟了,”她欣喜地说,“我先给廖老师通个气,让她把你的名儿备下,还有你们那个同学,”杨老师指指坐在长桌那头的刘富宽,“把他也招进来。”

  我有些惊讶地看看刘富宽,再转头看着杨老师:“原来你的朋友是李芳,那天她只是留下个背影,都怪我糊涂,当时没问清楚,李丹叶直到现在都不告诉我,这个密老是让我猜来猜去的。”

  “哈哈,她们看你老实,故意捉弄你。”

  于是,下周三中午,刘富宽、朱学艳、左必辉和我以管理员的身份走进了阅览室。从那天开始,我更加留意旧报刊杂志上的消息,倒推着时间一份份往前看,寻找抄录可能与小里村有关的蛛丝马迹。

  “可以帮个忙吗?”一个周六的傍晚,没有同学来阅览室看书之后,我问一起值班的刘富宽。

  “什么事?这旅游广告不错呢!”他顺手把正在看得入神的《中国神话风物考》盖在书桌上问,“这些旧报纸,你已经查阅了很多。”

  “但两年前的还是空白,因为都被压在仓库底下,要你帮忙取出来,”我说,顺便问他什么旅游广告会做在这严肃的学术刊物上。

  “引了一个桃花仙子和灵台侍童的传说,无非就是为了使这块石头变得有点意义,让游客关注灵台山这个地方吗?”说着他指了指书上的一张山景照给我看,近处便是一块平整的石头静卧于美丽的山水之间,“那些久远的报纸上的新闻还有用吗?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你答应一定保密,我就告诉你,”我扫一眼图片,才不在意刘富宽所说的文字呢,只喃喃地说,“将典故注入风物、景点或品牌,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有什么稀奇的?仙踪林不也像爱丽丝游仙境那样引入了一个兔子带领茶农去会几个神仙的传说吗?”

  “也到是,品牌的趣味性就是这样搞起来的,”他定睛看着我,“保密?什么事情要那么神秘兮兮的?”

  “千万不能透露出去。”

  “好吧!随你,”他回答道,发誓保守秘密。我告诉他小里村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是发生在我身上,越迷惑越深陷其中。

  “你叫我帮忙,我就猜到是为找小里村的资料了,你对小里村真是紧追不舍啊!刚入学时你看的半张报纸上那则寻人启事其实我也看了,都是好几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除了你,谁还会去在意它呢?”刘富宽继续拿起书来看,头也懒得抬起来。

  “我想知道那女孩失踪的真相,”我回答到:“快,别再说了,也别再看什么神话不神话的,和我一起把旧报纸搬出来,我慢慢告诉你我的发现吧!”于是我夺过他手里的书放回架子,要他和我到仓库里挪开资料箱,再把下面的旧书报一捆捆抬出来,先找到1996年8月16日的三种报纸,在里面发现了相同的那则寻人启示。

  “好奇怪的事情!”我说:“不知道你有发现没。”

  “你是说这寻人启事里的照片吗?”他问我。

  “是的,你看第一张因为油墨受到摩擦,完全看不清了,”说着我递过那份启示给他看,“这一份上的应该是被报夹夹坏的,照片不在了,”我又递过一份到他手里,“这上面呢?你看看。”

  这一份上的图片完全因为纸张折皱的原因,人被印得面目全非,双眼的距离被扯开很远,一只被拉到头顶的眼框让油墨盖成黑色,仿佛本身就没有眼珠子似的,右边嘴角也被折印到耳根上去,鼻子和另一面耳朵完全没有印出来,仿佛那里本身就是一个大窟窿。

  “啊——”他惊讶地把报纸扔在桌上。

  “你害怕了?”我反而笑着问。

  “去,这有什么好怕的,好奇而已,”刘富宽重新拾起报纸来看。

  我把三份报纸上的启示并排放在一起:“这些失误都很巧合地出现在照片上,这一份,照片上的油墨被磨掉了,可是围绕在它周围的文字还是清晰可见,这一份,被报夹刮掉的刚好是照片,这被印刷扭曲的图片扭曲的纹路也没有跟着皱折走,仿佛皱折是后来折的。三份的照片看不清的原因都不一样,这是人为的吗?还是巧合?”

  “要是人为的,怎么不干脆连整个寻人启事一起毁掉。还用费那么大的心思吗?”刘富宽说,“莫非是灵异事件?”

  “别吓我,要不再找找吧!看看小里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把那三份报纸收起来,开始约定好,他往1996年8月16日之前找,我从这日期之后查,他似乎比我更兴趣盎然。

  天渐渐落下帷幕,周六不上晚自习,其他同学都到校外玩耍去了,整个新教学楼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落在荒漠里的盒子,四周找不到出路,我们沉浸在查找资料的思绪全然不觉这种萧瑟和凄冷。

  “小里村因去年五月的一场大火灾,火烧连营,全村几十户木楼房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去年三月发生一起入室谋杀案,一家三口惨死家中,案犯始终未能落网;去年一月,废弃的砂厂塌方,现出一个直径近两百米的漏斗型天坑,漏斗底部二十米大的洞深不见底;前年五月的某天夜里洪水暴发,泥石流淹埋了山下一户人家,大大小小十余人口没一个从这次灾难中逃脱;前年四月砂场发生事故被迫关闭,老板潜逃,也是前年三月,不知怎么飞来一敦几百米见方的巨石,摇摇欲坠地高耸在砂场前的直壁山顶上,害怕巨石会砸下来,很多工人都辞职离开了,”我一边告诉刘富宽这些在报纸上发现的灾难,一边找着之前的更多关于小里村的新闻,“但是自去年五月至今,再看不到丁点儿关于小里村的消息,仿佛它一夜之间被从地球上抹除了。”

  “1994年3月28日,刘家坪小里村砂厂建成开工,这里都还有新闻,只是一个砂场的新闻,没必要把那么多照片贴出来吧!”刘富宽将一页报纸递给我看。半版报道上面排了一张剪彩照,三张工人和不同机器的合影,工人宿舍照和砂场全景。

  “怪事!我在别的新闻上看到过这照片上其中三人,”于是我翻出此前摘录的新闻笔记,再用铅笔把那三个人圈出来“今年年初在广州至贵阳的高速路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五人遇难,其中叫刘全贺、胡弼和张光保的三人就在这些照片里面。”

  “我倒是想起来,”刘富宽的脸色和我一样开始阴沉,他指着一张照片上的人,“这个人是我们老乡王顶云,去年夏天的时候和朋友骑摩托车,被一辆对面行来的大卡车撞翻,两人血肉横飞,当即惨死。”

  “你记得我说过进校当天的一场车祸吗?”

  “当然记得,你还说一个中年人在车祸中遇难。”

  “那个中年人也在开业典礼上,”我指着照片,“莫非他那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才害怕得魂不守舍?车祸不是偶然发生的?如果是场有针对性的谋杀,全车只死了他一个人就说得通了,”我越想越害怕。

  面对这些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报纸,我们呆呆地站在原处,刺骨的恐惧感笼罩下来,似乎每一张泛黄的报纸都透着血腥和死亡,也似乎这些血腥在拖拽着我们往黑暗深处去,越往深处,越毛骨悚然也越无法逃离。

  “怎么办?”我问刘富宽,他和我一样透过百叶窗帘看着阅览室外低沉沉的夜空,尽管远处的灯光照着火车南站时常呼啸而过的火车,但它不能为这夜幕带来丝毫生气与活力,与火车站相隔的堰子岭静卧于夜色之中,像一个灰暗的老人在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们应该白天来做这事情,”刘富宽回答,风吹楼前的树叶哗哗直响之后,阅览室变得异样沉寂,就连吊灯摇晃出的嘎嘎声都清晰入耳,台灯摇曳中拖出时而鼓胀扭曲时而被拉长的影子。伴随忽明忽暗的灯光,在墙和屋顶交接处,两根电线碰出几簇火花,最后那声炸响使室内的灯熄灭了。另一面操场上的高秆灯光透过百叶窗帘的缝隙,把阅览室模糊不清的桌椅和书架的格子撕裂成条条长碎片,整间阅览室都在随着窗帘叶片的轻轻摇摆而飘浮不定。

  “快把报纸整理好放回去,我们就离开吧!”我准备去拉开窗帘,让操场上的灯光完全透进来,刘富宽开始整理洒落一地的报纸。

  “啊!”他突然惊觉似的喊道,“为什么报纸洒得满地都是?”

  “不会吧,我们都是放在桌上的啊!”我解释道,也许因为我们都在注意窗外、书架、吊灯和透过窗叶片的光,才没有发现报纸被洒得遍地都是的。但这更加剧了心中的恐惧,“我们还是走吧!明天再来理。”

  “不行,明天一早杨老师就会来开门,我们没时间,”刘富宽说这话的时候,从阅览室到仓库的门咝呀地轻轻开了一条缝隙。我们立即把目光投射到那门里,瞬间,洒落一地的报纸、被光撕成碎条的桌椅书架、熄灭了的吊灯和呆若木鸡的我们都仿佛被紧紧钉在原处,没有风啸,没有火车驶过的哄鸣,吊灯也不再晃悠,安静得只剩自己的心跳,可是从阅览室隔壁仓库里传来若泣若诉的呜声悲鸣把整个世界打碎后,铺天盖地扔过来,我俩再无所顾忌地夺门而出,径直跑到寝室,打开灯,方才明白了是自己在吓唬自己,相顾着对方哈哈大笑。

  “得回去把报纸整理好,”喝了杯热茶缓过神来,刘富宽说。

  “挨骂就挨骂吧!反正我不回去,要不等到明早再去,杨老师上班之前整理好是来得及的,”我还是心有余悸。

  “那以后阅览室你也不敢一个人值班了?”

  “敢吧,只是再不敢留在里面太晚!”

  “要知道你这么胆小,我就懒得掺和进来帮你,”他说着,干脆心不在焉地脱了鞋子躺到床上看杂志。

  “不是胆小,只是真的太吓人,”我辩解道。

  “那就明日一早去吧!”说着他又悠咻地站起来穿鞋子。

  “准备去哪儿?”

  “到食堂看电影,今晚会放一部我喜欢的神话,看完就去打篮球,或到足球场跑步,才九点钟,懒得呆在寝室呢!”刘富宽就要出门。

  我赶紧跟着喊道:“等等,我也去,”其实真怕一个人留在寝室里面。

  刚出门就撞见陈永从过道走来,远远地问我们:“你俩晕跑什么?我喊几声都装作没听见。”

  陈永和周雨江住在同一个寝室,他比我们沉稳得多,还记得刚进校报名的那天在教务大厅相遇,他嘴上面还搭着长而浓的一字胡,后来又时常夹着烟卷不苟言笑地坐在床沿思考,那缕青烟就随着他深邃的目光飘散开去,或者撑着那比我们都高的个子站在寝室的窗前眺望,要不是报名时和他认识,我也会像好多同学那样,以为他是送孩子来学校的家长,但其实他是唯一没有让家人陪着进校的同学,军训那天他不得已把胡须剃了,那一直淡淡的笑才从脸上显露出来,眼神也不再那么深邃,后面每每在阅览室和他相遇,都要聊上很长时间,相互推荐彼此喜欢的书籍。又一起常去堰子岭、二戈寨街、林科院等地方看书散步。

  “没什么啊!”我回答,暗示刘富宽要保密。

  “说出来只怕会吓死你吧!”刘富宽不以为然的样子。

  “不妨说说,”陈永走近了。

  “你要保守秘密吗?”我问。

  “得得,又来,那有啥好保密的啊?又不是姑娘家做事情,”刘富宽鄙视地看着我。等我们都返回寝室的时候,他一咕噜把阅览室发生的事儿给陈永翻个底朝天,虽然他半点没有提到任何与小里村相关的信息,但只怕这件事会经他的快言快语不胫而走,传得满校风雨的。

  “要不现在去看看,确定你们不是骗我?”陈永半信半疑地回答。

  “去是没问题,不过你得答应帮我们把弄乱的资料收拾好,”刘富宽回答,接着严肃地说,“这些事很诡异,我们三个知道就可以了,要传出会天下大乱的。”

  “对,对,对”,我也答到。

  于是我们折回阅览室,我提心吊胆跟在后面,打开门之后,发现吊灯还是坏的,我赶紧把窗帘全部拉开,使外面的光照进屋子。一切仍是我们离开时的模样,报纸满地,凌乱不堪,仓库门半开半掩,哭声时断时续从里面传出,陈永胆大,摄手摄脚走进去看,原来是风从仓库墙顶的洞吹进来,把纸片弄出呜呜咽咽的声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样之处。陈永帮忙整理乱糟糟的地方,把报纸放回仓库,接好灯线之后才一起离开去吃宵夜,回到寝室很晚了,多数同学都在宿舍关门前归来。

  虽然这下安心许多,明天周日也可以不用再去阅览室当班,可我老是觉得有什么事情被忘记了。

  躺在床上很快睡去,浑浑噩噩的梦却把我卷进小里村的那些灾难之中,我站在砂场那个天坑边上废弃的宿舍窗前,听着砂机隆隆的轰鸣,放眼望去,天坑对面的那些砂机却像一幅幅枯朽的骨架,骨架上挂着无数腐烂的死尸,天坑在下陷,越来越快,突然从天坑底里喷涌出几十米高的水柱,那水柱慢慢变成红色的鲜血,铺天盖地朝我打来,“啊——!”我吓得惊叫着直直坐起。

  “干嘛?”刘富宽问道。

  “《闪灵》般的噩梦,”我说。

  “去,胆小鬼,”说着他转过身又呼呼酣睡。

  我却这样睁着双眼,一直回想那天车祸时的中年人,令人惊怕的遭遇在脑海里翻滚,挨到午夜才昏沉沉地睡去,很晚才起床,也懒得吃早餐,便和刘富宽、周雨江他们一起去打篮球。

  “昨晚你们听见没有?好多人在楼梯间窜上窜下的,连过道这面都闹哄哄全是走动的声音,搞得我整夜失眠,生活老师也不上来管管,”周雨江投进一个篮球时说道,“好球,真没想到会进”。

  “你竟说鬼话,昨晚哪里有人啊!”周培江到线外发球时说,“我就没听见。十六比十四,再进,也还差一个二分球才追得上呢!”

  周培江在我们隔壁寝室,和陈永他们是斜对门,如果周雨江能听见,他应该也听得见的,而我们寝室也没听见任何动静。

  “你耳朵那么不好,问问刘富宽他们就再清楚不过,”周雨江回答。

  “我睡得沉,天塌下来都没感觉到,”刘富宽抢过球。

  “我也听见的,闹到差不多三点,”和周雨江一个寝室的胡光勇出来证明,“传过来、快传过来,”他叫刘富宽传球给他。

  “怪了,就你们寝室听得见吗?我和培江睡不着,一直聊天,两点过还到卫生间冲凉水澡,半个人影儿也不曾遇见,”刘洪接过胡光勇传给他的球,脚都没移一下就投了,还是一个三分的空心篮,进得非常漂亮,随着大家的喝彩声,昨晚的事也就到此为止没有谁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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