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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李肇风下放


社员们听到社里的大钟敲响了,纷纷走出家门,到了社管会的会议室。

  这会议室,是春天里社长大驴子,领着社员们盖的,是专门用来开会的。

  会议室外面的大树下,挂着一口钢钟,其实那还不能算作钟,是一个车轮淘汰下的钢圈。

  当初高级社刚成立时,没有钟,大驴子到乡里做了汇报。乡里为了解决这一问题,送了社里一个钢圈,当作钟。每天上工、开会或者社里有什么紧急事情,大驴子都会敲响这口钟,把社员们召集到社里。

  钟声响过,只一会儿功夫,社员就到齐了。

  见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大驴子走到前面,一脸煞气地看了社员一眼,嗡声嗡气说道,“今儿个找大家来,有个重要的事,要说一下。”

  说完,又望了下面众人一眼。见大家都大眼瞪小眼盯着他看,大驴子开口说,“那什么,就是这阵子,咱社里,有股歪风,挺邪乎。

  “什么歪风呢,妈了个巴子,就是有的人,把小鼻子在时磨洋工的那套把戏,搬到了咱社里来了!

  “你比方说,有人下地里干活,一上午,能抽七八袋烟。一袋烟,能抽个十分八的。这哪是抽烟呀?我就想问问你,早先,你给倷自个儿家里干活儿,都是这么抽烟的吗?明明就是在磨洋工嘛。

  “还有些人,豁出那张屄脸,一看见别人抽烟,他就跑过去蹭烟,一天能蹭十几袋。其实他在干嘛?就是偷懒耍滑嘛。

  “还有的人,干活时,一边闲扯淡,一边干活儿。锄一垅地,庄稼苗能锄下十几棵。一垅地,总共有几棵苗呀?禁得住你这么锄?早年单干时,你就这么锄倷自个儿家的地吗?妈了个巴子,什么玩意?

  “还有更坏的,妈了个巴子,他自个儿不好好干就算了,还背地里撮乎干的好的人,教唆别人,也跟着他一块儿偷懒耍滑......”

  说到这儿,眼见下面的人一脸懵瞪,大驴子抽冷子吼了一嗓子,“五腊八来了没有?”

  五腊八身边两个民兵听了,按照吴宝和事先的安排,立马揪着五腊八站了起来。

  大驴子见两个民兵站了起来,跟着又喊道,“把他带上来!”

  两个民兵听了,抓住五腊八的胳膊,挟着往人群前面走。

  走到会议室前边,民兵让五腊八转过身来。

  五腊八情知理亏,低头站着,一股热流,顺着一条腿就流了下来。

  坐在前排的社员见了,就拿手指指点点,咧嘴笑了。

  大驴子见了,也差点儿笑了。毕竟当了挺长时间的干部,历练了涵养,最后还是忍住了。

  忍了一会儿,指着五腊八说,“看你这熊样,怎么不嘚瑟啦?你背后撮乎人的那些本事呢?”

  五腊八知道大伙这会儿正在看他笑话,低着头,不敢吱声。

  大驴子见五腊八不敢吱声,接着又说,“晌午,我叫你今儿个做检讨。来吧,你这会儿就给大家检讨检讨,你是怎么把二迷糊给教坏的?”

  “我没教他,”五腊八嗫嚅道,“我就是怕他累坏了,教他注意休息。”

  “你还敢犟嘴?”大驴又生气了,骂道,“妈了个巴子,听你那张巧嘴,说得怪好听的。不知底细的,还以为你有副菩萨心肠呢。

  “早年间,小鼻子在时,倷家雇的长工小海南。倷嫌人家干活慢,倷哥儿几个扣了人家的工钱,还把人家打走了。那会儿,你怎不可怜人家呀?

  “眼下入了社,你就变得好心肠啦,知道可怜人啦?

  “五腊八,我告诉你,幸亏倷爹死得早,土改前,倷哥儿几个分了家,把地分开了,土改时你才划了个中家。

  “倷爹要是晚死几年,赶上土改,倷哥儿几个眼下,就是富家子弟,懂不?要是那样,你这会儿站在这里,就不是只做个检讨就能了事的。知道吗?

  “你耳根后不知天鼓响,还会撮乎人了呢,你嘚瑟个什么?”

  一通撅骂,五腊八鼻尖就冒汗了。

  眼见五腊八被骂得不敢再多嘴,会场上鸦雀无声。静了一会,大驴子在大伙头上扫了一眼,说,“下面,请大伙来讲讲,五腊八这是想干什么?”

  一听社长让大伙发言,一大群社员就低下头,生怕大驴子一不小心,叫到自己。

  又静了一会,一个人在人群里站了起来,尖声说道,“我说两句。”说完,从人群中走出,到了人群前面。

  是民兵队长吴宝和。

  见有人出来讲话了,一大群社员,这才重新抬起头来,望着吴宝和,打算听他讲话。

  吴宝和身子矮小,不到一米六,从部队复员回来,虽说当了吴家沟的民兵队长,可吴家沟人平日并不太在意他。只是这会儿,见他站出来讲话,才觉得往日小看了他。

  果然,吴宝和一开口,就印证了大伙的看法,过去还真的小看他了。

  矬人声高,吴宝和铁着脸,给吴家沟人讲了一串大道理。

  他说,经过多年的武装斗争,拿枪拿刀的阶级敌人,已经被我们消灭了。眼下,不拿枪不拿刀的阶级敌人,还潜藏在我们中间。

  虽然他们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向我们反攻倒算了。可是,他们的狼子野心不死,还时时准备用反动阴暗的手段,在暗地里破坏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

  这就要求我们随时提高阶级觉悟,时时刻刻同他们进行斗争......

  吴宝和直讲得嘴角冒沫,才觉得有些累了,看台下的人瞪着眼睛,不敢大声喘气,小心地听他讲话,心里极得意。觉着最后不搞点什么动静,对不起他这一大篇讲话。

  趁台下社员还没缓过神儿来,吴宝和猛地紧握拳头,向上一举,高呼道,“打倒坏分子吴腊八!”

  台下的人,原本让吴宝和的讲话吓得不轻,再听他振臂一呼,个个都惊得一激凌,不知所措。

  眼见台下没有呼应,吴宝和猜出,大伙儿是愣住了,接着又振臂呼道,“高级社万岁!”

  这会儿,台下的人才缓过神儿来,跟着举拳呼喊道,“高级社万岁!”

  会议室空间不大,一大群庄稼汉放开嗓子一呼,声音嗡嗡山响。把会议带到了高潮。

  这批斗会开得不错,特别是吴宝和的那通讲话,听得吴家沟人心里一惊一惊的。人人都觉得,自己和隐藏着的阶级敌人有点像,却又分明觉得自己,不是那个隐藏的阶级敌人。

  往后吴家沟人下地干活儿,就不敢再偷懒耍滑。一些平日爱拉呱扯闲的人,这会儿也都管住了自己的嘴巴,轻易不敢再乱说话。

  社长大驴子相当满意,自然高看吴宝和一眼,有事也爱找他商量。

  入夏,大驴子又到乡里开会。

  散会回村,已是晌午。心里有事,顾不上回家吃饭,径直来到吴家大院。

  进了院,直奔东厢房,里里外外看了一圈。

  那东厢房,早先让老三把门窗砸烂了,也没人看顾,这会儿已破烂不堪,四下透风。屋里结满了蛛网,地上到处是鸡鸭的粪便,没有下脚的地方。

  大驴子在里边看了几眼,退了出来,迎面碰上老三的两个儿子,正从家里出,要上学去。

  宝平和宝安,今年十三了,夏天小学毕业,就要到乡里的中学读书了  。

  见了大驴子,宝安笑着问,“大叔,你要找俺爹吗?”

  老三这小鼻子儿子,鬼机灵,见人不笑不说话,为人又义磨,街坊邻居没有不稀罕的。

  大驴子见问,点头笑了笑,问宝安,“这刚吃过饭,就上学去?不早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早点上学校,权当蹓食儿啦。”宝安说。

  这孩子会说话。

  其实宝安心里真实的想法,并没说出,那便是,要是待在家里,大哥宝平只要在炕上躺下,怕是要到傍晚才能睡醒,下午的功课,就全耽搁了。

  之所以吃过晌,就拖着大哥一块儿上学,就是不想让大哥旷课,挨老师罚站。

  “倷爹在家吗?”大驴子又问。

  “在呢。”宝安说,“刚吃过晌儿,正在炕上歇着呢。”说着,转身跑回屋里,跟老三说,“爹,社长来找你啦。”

  老三听过,愣了一下,问了声,“在哪?”说完,一轱碌爬起。

  “在门口呢。”宝安说着,朝门口指了指。

  老三忙着跳下炕,趿着鞋就要出去,刚到门口,撞上了大驴子。

  “老大,找我有事吗?”老三平日跟大驴子说话,一般不叫社长,只称老大。

  说着,把大驴子往屋里让。

  进了屋,大驴子抬起一条腿,侧身坐在炕沿上,拿出烟荷包,装了袋烟,点着后,抽了两口,说,“上午我到乡里开会,接了个任务。那什么,乡里要往咱社里安放一个人,是个下放的右派......”

  “右派?”老三问,“那是个什么东西?”

  “咱也闹不清楚,”大驴子摇了摇头,说,“听说是城里人搞的事,主要是从念书的人里弄出来的。”

  抽了一口烟,大驴子又说,“乡里说,后天人就到了,叫咱安排个住处。我寻思了一阵子,眼面前,咱社里,还真找了出一处空闲的屋子。我就想到小铁蛋这三间厢房。

  “刚刚我进去看了看,不行,太乱了,不能住人,得好好收拾收拾。下半晌,我就安排两个木匠来,把门窗装上,再叫六豁牙来,重新盘一铺炕,好歹得让人住下。”

  “那小铁蛋回来了,住哪儿?”老三问。

  “我寻思了,三哥,你跟小铁蛋闹得挺不相应。他回来了,要是还住这儿,你俩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心里硌硌楞楞的,不舒坦。

  “小铁蛋回来了,我打算让他住果园的窝房里,让他常年看果园。这样,倷俩就免得天天碍眼啦。”

  听说右派不是什么好东西,老三心里先是有些排斥。

  不过,听大驴子说,不打算让小铁蛋再回这院里了,老三还是挺高兴,觉着大驴子虽说平日心粗,虑起事来,还真挺可人。

  毕竟小铁蛋是自己交过手的仇人,成天住一个院里,还真的挺硌楞。右派虽说不好,却总比一个仇人强得多。

  这样一想,心里还真的感谢大驴子。可嘴上却并不说出动听的话。老三不会这一套,只是嘟囔道,“那中。”

  “那什么,三哥,”大驴子又说,“这阵子,地里的活儿挺忙。这两天,我得领着大伙儿,把地里的草看住了。要不,等雨季到了,地里的草起身了,就没有办法啦。

  “后天,我想让你到乡里,把那伙计接来。耽会儿我再跟老赵打声招呼,到时候,让他赶车去。”

  “中!”老三说。

  大驴子看把话交代明白了,起身回去了。

  几个木匠和六豁牙,下午就来了。修补窗棱,扒炕盘炕,铲净屋里禽兽粪便。几个人忙活了两天,东厢房就有了原先的模样。

  六豁牙觉着还不够敞亮,又去找大驴子商量,从社里拿来了一些旧报纸,把屋里裱糊一新,屋里就像新房一样。

  星期四上午,老三坐上老赵赶的马车,到了乡里。

  老三早年当过村长和书记,常来乡里办事开会,和乡里的上上下下都熟络,见了面  ,少不得唠起家常。

  唠了一会儿,老三提到正事,乡里的李文书就领老三来到一间屋里,指着长条椅子上坐着的人说,“在那儿。”

  说完,又冲着椅子上坐的人说,“李肇风,这是吴家沟高级社农会主任,吴福耀同志。来接你到他们社里,接受劳动改造。你收拾一下,跟他去吧。”

  李肇风听了,从椅子上站起,拍了拍屁股,二话没说,拿起地上的行李,跟老三出去了。

  这李肇风站起来,老三才看清,此人身高,一米八五看强,足足比老三高出半个头。不客气地讲,他那风度,要比乡里的领导,更像领导。

  方额方脸,眉目清爽,皮肤白晰,不着粉黛,却要比一般上了妆的女人,还要润泽;目光深邃,却不带阴险;头发后梳,风流而不见下流;身着半新蓝色制服,透露出满满的书卷气。

  就这气场,足足把老三震慑得不轻,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抢先一步上前,帮着往车上提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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