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执念


朱标豁出去了,直言不讳地说道:

  "蓝玉在军中虽有威信,但他的那些旧部在忽兰忽失温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不是发配到吕宋去了,就是发配到大小琉球岛上去了。"

  "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爹也太高看蓝玉了,就算他丧心病狂要反,儿臣就是吃干饭的么?"

  "再说,朝中还有朱桢、朱椿,边镇还有朱棣、朱权,武勋中还有徐辉祖、李景隆、平安、沐晟、郭英、耿炳文、杨文、宋晟。"

  朱元璋冷笑道:

  "你还是太天真了。徐辉祖远非徐达;李景隆远非李文忠;沐晟远非沐英,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跟蓝玉较量;"

  "郭英、耿炳文、平安、杨文、宋晟只能跟孙恪、曹震、朱寿一较高下,跟蓝玉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蓝玉在军中就是一枝独秀的存在。他还是常昇的舅舅,他的孙女还是太子妃。你自己说说看,咱怎么能放心大胆将这样的人留给子孙后代?"

  朱标苦笑道:"儿臣已经四十四岁了,监国已经监了快三十年了,父皇真以为儿臣连这些也不懂吗?

  凡事皆有利弊。留着蓝玉,他的确可能会变成一代权臣,但杀了蓝玉,将来诸王有二心,允熥可以依靠谁?"

  朱元璋大惊:"谁有二心?"

  朱标长叹一声:

  "哎!果然是灯下黑!当初老二擅造龙床、龙袍,所建的王府逾礼越制,儿臣病重时,老二多行不轨,父皇全忘了吗?"

  朱元璋强辩道:"天底下没比他更蠢的。"

  朱标小声嘟囔道:"蠢人没什么好怕的,就怕聪明人。"

  朱元璋问道:"你在说谁?"

  诸王之中,朱标最忌惮的是朱棣。

  徐家一门三王妃,老四和朱桂、朱楹是连襟。

  徐辉祖是五军都督府都督,徐增寿是锦衣卫千户,徐达的很多旧部都唯老四马首是瞻。

  这样的人脉、背景,连朱标也发怵。

  如果再把蓝玉、常昇搞倒了,允熥将来拿什么和老四相抗衡?

  允熥有的,老四全有;允熥没有的,老四还是有。

  老四在北方苦心经营十几年,广结善缘,广收人心,颇受北方官僚士绅拥戴,多次领兵出关痛击鞑子,在军中威望极高。

  朱樉、朱棡也死了,老四在北方一家独大。

  本弱枝强,绝非国家之福。

  这些话,朱标在心中已经想过百十遍了,但他没法说出口。

  见朱标低头默然无语,朱元璋问道:"你是在说老四吗?"

  朱标苦涩地一笑: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君臣相疑,父子兄弟叔侄相猜,这大明的天下还有安宁的一天吗?"

  "凡事最怕开个坏头,坏头一旦开了,人心自然就坏了,人心一旦坏了,就再也收不住脚了。这样的例子,真是史不绝书啊!″

  "正其心,诚其意,然后家齐,国治,天下平。李世民未杀功臣,也未见功臣篡逆。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图谋篡逆?即便有,也是人人得而诛之。"

  "孟子云,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请父皇深思之。"

  得国以奇,治国以正。

  朱元璋父子在这一点上有着根本的分歧,争论了快三十年,却始终无法说服对方。

  这最后一次争论,也是毫无意外地不欢而散。

  朱标心灰意冷回到了乾清宫,偌大的宫殿中冷冷清清的。

  殿外雨声哗啦哗啦作响,一阵凉风吹来,朱标备感孤独。

  他从箱底拿出一个锦盒,又从锦盒中取出一轴画,再徐徐展开,常兰的模样闯入眼帘。

  整整二十年过去了,常兰永远定格在二十四岁。

  乌黑的头发,大而亮的眼睛,弯而俏皮的眉毛,微微上扬的嘴角,活色生香,灵动圆满。

  朱标合衣卧在榻上,微闭双眼,期翼着能在梦中相见。

  人生在世,不过是生老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悔太迟,意难平,想回头,命将终。

  黎明时分,狂风停,暴雨歇,宫中花草树木一片狼藉。

  天方亮,朱允熥就往乾清宫去。

  朱标眼圈发黑,脸色发白,声音十分低沉:"爷爷始终容不下蓝玉,必欲除之而后快。"

  朱允熥闻言,心里凉了半截。

  好好一员大将,不是死在为国征战的沙场上,而是死在内部权力斗争之中,这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一个朝代,始终带着一颗猜忌的心,始终容不下自己的武将,这和自废武功自我阉割有什么两样?

  一个人的思想总是配得上他的苦难。

  宋朝是文人的天下,朝廷中重要的职位几乎都被文官占据,武将一律靠边站。

  将尚武精神阉割掉,的确可以换来内部的稳定,可是在面对外敌时,就怂得一批,不仅打不过蒙古、金、辽,甚至连小小的西夏也打不过。

  面对金人的步步紧逼,南宋君臣想的不是如何精诚团结,抵卸外辱,而是怎样杀死主战派。

  而明朝似乎也慢慢走上了宋朝重文轻武的老路,武将受到文官集团的全面压制,卫所士兵形同军奴,逃亡严重。

  传首九边熊廷弼,千刀万剐袁崇焕,一心赴死卢象昇,死无全尸孙传庭。

  这样的国家不灭亡,还有天理吗?

  汉末三国混战不休,公孙瓒都是羌人眼中天神一样的白马将军,曹操扫北剁了踏顿。

  唐朝即使行将灭亡了,一个藩镇也足以吊打北方胡虏。

  剑南节度使韦皋,多次攻入吐蕃腹地,前后杀敌数十万。卢龙节度使张仲武,以一镇之力,重创回鹘、契丹、奚族。

  这是何等的威武霸气!

  反观明朝,一个八千万人口的大国,却被一个人口不足百万的边远部落打得七零八落。

  最后被逼得剃发易服,不愿屈从者被从南屠杀到北,神州陆沉,三百年暗无天日。

  不是汉人不行了,是被绑住了手脚。

  可悲!可耻!

  可怜!可恨!

  什么忠贤不死,大明不灭?!

  当一个蹲下尿尿的太监也能成为全民偶像,这样的民族,其精气神早已经被集体阉割了,其脊梁早已经被打断了。

  这样的民族还能有什么未来?只能千秋万代求作奴才而不可得。

  可怜者必有可恨处。

  知耻者方可以言勇。

  朱允熥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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