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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第 205 章


闽南是个人杰地灵、文风颇盛的好地方,  从府试卷子中便可窥得一二。

        撕掉倭寇侵扰、海贼劫掠、官商垄断……这一层层晦暗,显露出其本貌,  便可见得闽地是青山养碧玉,  海波生白圭。

        毕竟,自晋朝以来,闽地便以读书习文为尚,  唐时兴科举录人才,闽地百姓更以科考为荣,  发展至宋时,  闽地读书之盛、成才之多,已跃至全国之首。

        今时今日,  大庆掌国,  闽地读书之势有所减,  不比江南一带,但仍居各省前列。

        闽地是有它的底蕴在的。

        裴少淮身为一州父母官,过往三年里,  专注于整治贼寇、豪贵,大力开海兴商,  而在治学上出力甚少,  便是因为闽地有这份底蕴在——移去镇压石,青苗自可生。

        参加府试的学子众多,  中式录用的学子亦跟着增多,  府试长案只能分作两段填写。

        几位县官拆卷填榜,  裴少淮在一旁督看,  他细读录用童生的户籍、父祖辈,  发现功名之家、大姓大户占其六,  寒门、耕读人家占其四。

        有十数个学子,  因文章韵律稍有缺漏,原只位于榜单中上,裴少淮反复斟酌之后,觉得“义”比“文”重,将他们提到榜单前列,这些人则多为寒门子弟。

        令裴少淮欣喜的是,双安州的那两位寒门读书郎——齐全安与陈书新,分别位于第三和第五,相较于县试时,发挥更出色了几分。

        无怪裴少淮读这两卷时,总觉着有些熟悉感。

        ……

        四月是落花时节,有些花萼将落未落,有些春雨将停未停。

        到了出案的这一日,免租住在旧院里的寒门学子们早早便起身了,一夜的不安使得他们稍显倦态。

        有人望着檐瓦出神,喃喃道:“对于寒门庶族而言,不知今年是响榜还是哑榜。”

        哑榜,便是哑然无声,只有寥寥几个人上榜,毫不显眼。相反,响榜便是频频唱响,多人中式。

        有人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带着些失落无奈应道:“数十载以来,何曾还见过寒门响榜?只盼着不是那么哑,不至于鸟雀无声,便也对得起赴考一场了。”

        “莫要如此悲观。”有学子并不赞同没出案就唱衰,言道,“一来今年的主考大人状元出身,为人正派,想必会公允阅卷;二来今年少了住所花销,赴考的家贫子三四倍于以往,谁又敢说这里头没有蒙尘遗珠?”

        “说得极是,一同去等着出案,自见分晓。”

        等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背着行囊出门,踏出门槛前,又不约而同地回望了一眼这个住了半月的旧院。背着行囊,是因为不够底气,若是榜上无名直接便回去了,省几个钱的花销。回望一眼,是因为不知下一回来赴考将是何年。

        长案分有左右上下,围看不分东西南北,辰时,暮春晴朗日,贡院门外已是人挤人。

        当衙役横着棍杖将学子们拦开,几名官差小心提着两宗长卷,张贴于贡院墙上,同时又有报喜人马从府衙出发,喧闹声达到最盛。

        曾经同围在旧院一盏油灯前苦读的家贫子们,惊然发现榜上出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再读户籍,确认无疑。

        不知是谁起的头,有人高喝唱响榜单,周边人随之齐唱,但凡能看到长案的学子,都跟着唱了起来,一声更比一声洪亮,如波澜一般传到人群外,又传到了大街小巷。

        如此,当真是响榜。

        哪怕是未上榜的家贫子,都很受了一番激励。

        只要榜单上还留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路虽远,步虽慢,然终有抵达的一日。

        “千人唱榜”,此事当日便传开了,成了一桩美谈。

        ……

        府试尘埃落定,两三日

        后,府衙举办晚宴,新中式的童生着圆领蓝袍拜见座师。

        二十五岁的裴少淮身着官服,脚蹬皂靴,立于正堂当中,受诸位门生的拜见。

        场下众人,有十四五岁初试即过的年轻人,也不乏比裴少淮年长许多、三四十岁的中年读书人。

        礼节毕,府试案首立于最前,诵恩辞,其中有道:“……座师身一方之师表,兴一方之学风,德为表率,艺为型范,赫赫之光……”

        这是诵座师赏识之恩的常见笔法。

        裴少淮听完后,笑着摇摇头,说道:“非本官谦言,闽南学风文风鼎盛已久,世人皆知,非本官之功。”

        他列举道:“自唐宋科考以来,闽地比屋邻里多以儒学为业,科目得人之盛,天下鲜俪。福州家庠序而入诗书,建宁民之秀者狎于文,泉州家诗书而户业学,同安、南安地虽小,然士知读书尚礼[1]……处处种种,即便地薄渔少,亦不忘资子弟以攻读,以子弟知读书为家族之荣。”

        这种底蕴不是数年一时可以造就的。

        裴少淮所做是立于此基础之上。

        列举之后,裴少淮才又道:“明珠藏椟蒙尘,世人暂时不见其光,本官所做不过是略加以擦拭,使其辉光显现一二罢了。”

        一番列举使得学子们心中乡土之情渐浓,一句“明珠藏椟蒙尘”又叫他们想起此地的种种历难,心生壮志。

        学子岂不明白,座师的既是自谦,也是在激励他们——理应重现明珠之光。

        个个仰望着,目光烁烁。

        “明珠之光,非几家几人位列高堂,身居高官而已。身着童生蓝袍,虽只是功名之末,但亦要有文人风骨,站得正坐得直,不忘本心。”

        “我等谨听座师教诲。”

        几息沉默后,人群中有一中年学子洪声道:“门生知晓自己缘何中式了!”此话听着,好似他中式是个意外,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众人望去,只见此人年近四十,一身蓝袍不仅不合身,还几处缝补。

        众人开道,中年学子往前几步,继续道:“朝廷推行以银抵税、丈地量役,加之族内出资,在下得以从田埂渔船里脱身,赴此一考。本只是了却数十载的心愿,岂知出案之日榜上有名,今日听了座师所言,才知座师之公允庇护,岂止那免费的旧院住所。”

        他诵道:“厚土养得青苗长,树高常生夏日凉,能参加此次府试,何其可幸。”

        其他人点头附和。

        只听了几句话,裴少淮问道:“你可是安溪县龚琚?”

        那人意外,应道:“回座师,正是学生。”

        “你所论的‘学风之盛不在书堂多寡,而在黎民足资入学与否;书堂之优不在楼宇高低,而在三尺讲堂可有名师’,本官很是赞同。”

        本只是一时的感慨,岂知座师竟从话中猜出了他的名字,还能记得他的文章。

        而且,龚琚并未位列前茅,只是名列中游的一员,可见座师大人是仔细、公允阅卷了。

        “学生斗胆问一句,学生还有望更近一步否?”

        “取龚琚卷子来。”

        本是宴席,结果桌上一道菜、一壶酒都没上,反是一份份卷子取来,摆于案上。

        众人只记得听座师指点,而忘了宴席。

        等到天色将暗,菜凉了、酒淡了,众人才回想起晚宴。

        “座师大人,与我等饮一杯罢。”

        灯笼之下,微光泛在酒盏当中,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

        府试事了,等翌日天亮,裴少淮等便准备乘船返回双安州了。

        这天夜里,李同知最后一次带人巡看旧院子,刚好碰到一队学子大汗淋漓,抱着几个大坛子归来,想来是

        聚了薄资,喝几坛浑酒助助兴。

        李同知提醒道:“夜深了,喝酒的动静小些,莫吵到周边的民众。”

        灯笼光照下,学子们面色讪讪,应道:“大人,这些不是酒。”

        这一坛坛的,竟不是酒,李同知问:“那是何物?”

        “是灯油。”

        家贫子们解释道:“我等在此居住,侥幸过了府试,今日听了座师大人一番话,大为所动,便想着尽自己所能,为后来者留些甚么。铺盖被褥皆为私物,不便留用,我等商量了一番,觉得这半月里,最是念念不忘、叫人感怀的,是大家伙聚油燃灯夜读的情景……便筹资买了这几罐灯油,车夫太贵,我们走得慢,才回来晚了。”

        灯油可比酒水贵多了,这个几大罐灯油,少说也要二两银。

        李同知看着这些瘦削的读书人,看他们春日里汗湿了后背,道:“也总要先顾好自己,再慢慢来。”

        “谢大人关怀,我等得了童生,回去后给人蒙学或是抄书算账,总不会过得太差,眼下能做一点是一点。”

        “快些进去,擦擦汗早些歇息罢。”李同知动容道。

        巡看完毕,归去路上,看着道路两边民居里的微弱灯光,李同知陷入了深思。

        令他动容的何止那几个学子。

        点燃自己书案前的灯盏,只需吹燃火引,可要点燃他人书案前的灯盏,并非那么容易。

        从山西长治,到福建双安,这数千里的奔波,一切都值。

        ……

        “闽雨揉香摘未知,钩帘顿觉暑风微”。

        五月来临,闽地到了茉莉花开的时候,沁人的香气伴着初夏微风,使人心境平静。

        裴府后院里,杨时月叫人搬来几株开得正盛的茉莉花,取来针线箩,正手把手教小风简单的女工。

        “娘亲教你如何勾出一朵小花。”杨时月道。

        在这个世道里,女工是女子们绕不开的一项技能,并不分贫富。

        丈夫们贴身之物,总是要出自她们之手的。

        今日是第一回练女工,小风答应了娘亲,小手捏着细针,一上一下,落针有些粗糙。她心不在焉,每缝几下便望向书房那边,神色焦急,想要快些缝完,结果落针越来越粗。

        “娘亲,不是小风不想练……”小丫头说道,“可我在这里耽误了时候,今晚爹爹回来,我跟哥哥比背诵文章,我必定比不过哥哥,前日里我刚输了一回。”

        正打算今日打个翻身仗呢。

        今日只是试一试,杨时月早看出了女儿无心于此,便不打算勉强她了。

        若论针线刺绣,杨时月自己是真带着些喜爱在里头的,否则她岂能绣出银币上那样简洁又精致的图案?

        但她喜欢,并不代表小风就要喜欢。

        小风像她父亲,喜欢做学问,这是件好事,无需用针线拘着她。杨时月想到小风的三姑四姑,仅有的一点点疑虑也消去了。

        “好了,好了,早看出你心思不在针线上,当心扎了手。”杨时月仔细从女儿手中接下细针,置入针盒中,笑道,“还是让你爹给你拿主意罢。”

        小风亲了一口杨时月,道:“娘亲真好。”

        又道:“娘亲养的这几株花真香,可是小风不喜欢针线钩花。”

        “那你喜欢什么?”

        说起这个,小风一股脑儿跑入书房内,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花,得意洋洋道:“娘亲你知道的,还故意要问我。”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爹爹和二叔的状元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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