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燕飞不以为然，道：“你这说辞漏洞百出。你只道仙门跋扈，恐将邪魔尽除，万一是魔道兴盛，灭我仙门，又当如何？我竟不信，九天玄女会将仙魔二道制衡的重任独交于你。”

  “你竟不知，南海正是你们许多元仙始神飞升之所。仙家若有灭顶之灾，九天玄女在南海自然早有安排。”睛明娘娘轻哼一声，言归正传道，“你们来我这里索取玉蛊玄珠，还未告诉我，你们是何目的呢。”

  常朝云上前一步，拱手问道：“睛明娘娘，实不相瞒，我们来幻堡寻取玄珠，是为了救一名仙家弟子。”

  睛明娘娘说：“依你脉息看，你该是魔界弟子。既是魔界弟子，仙界中人死活与你又有何干？我实话告诉你们，要从我这里拿走玉蛊玄珠可不容易。要么，你们献出一人供我采补，我即刻予你们玄珠；要么答我三题，答得出来，我便把玄珠交给你们，答不出来，我要你们一干人等留在鲸海助我修行一个甲子。”

  不言师太瞅一眼许燕飞，冷笑道：“顾乘风是你们重明观五代大弟子，将来要承继掌门职责的，你这个做师叔的，总该有所表示才是。你们仙山中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卫道牺牲，在所不辞，现下可是见真章的时候。”

  许燕飞睨着不言师太，说：“有些人背叛师门，得掌门仁义，才苟活至今。怎么这会子竟有幸灾乐祸之嫌。”

  赤眉药仙忙打圆场：“现下也不是斗嘴的时候。不如还是……”她看向常朝云，迟疑片刻，对睛明娘娘道：“不如睛明娘娘出题，我们几个且试着答一答。”

  许燕飞道：“不行，万一我们答不上来，要在这鲸海困上一个甲子，岂不是……”

  常朝云抢过话头，说：“你又不愿意答题，又不愿献身，难不成，你师侄顾乘风油尽灯枯你便满意了？”

  许燕飞长叹一声，再不言语，不言师太也默许了赤眉药仙的提议，赤眉药仙见无人反对，对睛明娘娘说：“前辈请出题吧。”

  “好。”睛明娘娘说着话，借潭水显出人形，其身高丈余，恍如冰雪雕就，不似寻常邪魔，倒透出一丝仙风道骨，“这第一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你们只需猜出我年龄几何，便是了。”

  赤眉药仙听罢，眉头一蹙，即刻意识到此题大有乾坤。方才睛明娘娘既已说到她在鲸海四万两千七百二十六年，她又是海蔓得道而成，若无意外，她的年纪自然也该是四万两千七百二十六岁。可是寻常人等言语，惯用概数，睛明娘娘独在此数精确如斯，赤眉药仙初听已觉奇怪，此刻回想起来，便知是睛明娘娘有意为之了。她忙转头对众人道：“这题颇有古怪。”

  不言师太低声说：“这睛明娘娘半正半邪，就算我们答对了，她偏要否认，又或者方才她所言实乃真假参半，我们却信以为真，那便不妙了。况且依龟仙所言，这睛明娘娘原是三棵朱晕海蔓，想来，她是三妖合修而得人身的。谁又知道，她当初合体修行之前费了几多时日？甚或她是合身在前，玄脉初成在后，这也未可知哩。”

  玉灵子道：“恐怕这当中玄妙，还不止于此。你们生而为人，哪里明白我们异类之苦？我与这位睛明娘娘虽各为仙、魔，其实所受苦难是大同小异的。玄脉得成已属不易，修得人形者又是万中无一的。她可成这东夷幻堡的主人，自有她非凡之处，修身四万年有余该是历了多少磨难，经了多少生死关头？我想她这一问，恐怕答案不在数目哟。”

  玉灵子这番话提醒了常朝云，她醍醐灌顶，对睛明娘娘说：“这题我来答！”

  睛明娘娘道：“你这小妖，可要谨慎些才好。”

  常朝云笑道：“前辈在这鲸海虽修行四万余年，若当真算起来，不过三岁。”

  睛明娘娘哈哈大笑，问：“你倒说说看，我如何不过三岁？”

  “鲸海草苔何其多，为何独前辈得了灵修之体？若无魔王点化，自是天意如此。所以前辈玄脉得成，是为一岁。”常朝云继续说，“这鲸海众生，得玄脉者成千上万，可是前辈得以跨过重重难关修为人形，此二岁。”

  睛明娘娘笑道：“那三岁又作何解？”

  “前辈虽吸煞炁，习魔功，却因本分修身，得九天玄女赏识，做了东夷幻堡之主，担了制衡仙魔二界的职责。这哪是寻常魔界中人可以做到的？此三岁。”

  许燕飞原先信不过常朝云，此刻听常朝云答得如此巧妙，不禁赞道：“素闻醉仙姑乃魔界清流，能教出这般弟子，倒不稀奇了。”

  睛明娘娘笑言：“你答得很好。此题算你们过关。”

  不言师太同赤眉药仙相视一笑，对睛明娘娘说：“既如此，前辈便出第二题吧。”

  睛明娘娘施法拨起潭水，令其凝聚成团，道，“你们且看仔细了。”

  那水团依她嗓音散开，似墨迹一般分作十二份，随即化作十二根长达两三丈的石柱，都是四角棱正的模样，悬在半空。睛明娘娘再伸右臂，一团水柱自她手心涌出，凝作冰椎，高约一尺，随睛明娘娘右臂甩势，稳稳落到众人跟前。

  睛明娘娘飞在那十二根石柱旁，对众人说：“这十二根石柱各藏玄机，本可彼此卯榫契合，构成一体。我已苦思冥想百余年，终不得其法，地上这冰椎半个时辰内自会融化，我便以此为时限，你们能在冰椎融化殆尽之前想出法子来，这第二关便过了。”

  众人都仰头打量浮空的石柱，少顷，柳浊清嘟囔道：“这石柱莫不是依六子联方演化而来？”

  “六子联方？”常朝云恍然大悟，“不错，这十二柱的确与六子联方肖似至极。”

  玉灵子不解，问：“何为六子联方？”

  赤眉仙姑道：“六子联方又名八卦锁，为鲁班所创（笔者注：一说八卦锁发明者是诸葛亮），乃依阴阳合和之法行卯榫进退之道。六子相合却又彼此独立，寓天地万物分合之理。”

  不言师太道：“不过六子联方才六子合一已不容易，眼下却有十二子，要将它们彼此契合卯榫合作整体，难度可想而知。”

  许燕飞问柳浊清：“浊清，你也是出身官宦人家的，见多识广，此题你可有把握？”

  柳浊清说：“我幼时倒极擅双陆、六子联方和九连环这些玩意儿。不过这联方有十二子，定然大有乾坤，要将其破解，绝非易事。”

  许燕飞自嘲道：“唉，我这大字才识几个的，此刻竟什么忙也帮不上了。”

  “此等精巧绝伦的构造，也只有凡俗之人才会费力劳心去设计了。”玉灵子叹言，“都说凡人寿短，力气单薄，又不堪水火侵蚀，故而仙神至上、魔怪次之，俗凡最为渺小。依我看，俗凡心神最是广博深邃，虽无修为法力相持，又活不长久，却比仙神静魔高明百倍。”

  许燕飞听罢，问道：“龟仙此言怎讲？”

  玉灵子笑道：“仙姑，我且问你，滴水比之磐石，孰强孰弱？白蚁比之江堤，孰大孰小？”

  许燕飞道：“龟仙是说，滴水弱而恒久，则弱者胜强；白蚁小而多聚，则小者胜大。凡人正因不绝而数众，倒有水滴石穿，蚁穴溃堤之力。”

  玉灵子摇头道：“仙姑修行百年，自然透悟水滴石穿，蚁穴溃堤之理，可是若仅说水滴石穿，蚁穴溃堤在言以弱胜强，以小胜大，仙姑竟得小理而失大道了。”

  “还望龟仙指教。”

  玉灵子笑言：“仙姑难道忘了？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笔者注：此句引自《道德经》第七章）。滴水、白蚁若存了以弱胜强，以小胜大之心，恐怕也做不到以弱胜强、以小胜大了。仙姑可知凡间有个郭橐驼，是个种树能手，别人来讨教，他只道种树之法全在顺其自然之理，种时小心翼翼，待其如子，一旦种下，便该弃之不顾，种树之大忌正在爱之太恩，忧之太勤（笔者注：此典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爱之太恩，忧之太勤说到底，正是心切情奢所致。所以爱树而误其生长，甚或致其死枯，非但不算稀奇，反为世间常理。水不滴石，磐石自然不会穿，可是滴石的水绝不以穿石为目的，正如白蚁筑穴绝不是为了弄毁河堤。若心切于以弱胜强，以小胜大，兴许水滴成川，磐石倒做了河底，再无穿凿之险；兴许白蚁跋扈自恣，以致惹人瞩目，遭灭顶之灾，河堤反得以保全。凡人道过犹不及，其实纵观宇宙，非但是过犹不及，多数时候不及犹过，唯以不存方为上上之策。神人魔三界，神、魔二方总想着统领三界，不管双方目的有何差异，只要动了统领三界的心思，其实已经落了下着。仙姑以为凡人虽弱，却如水滴般恒久绵延，如白蚁般数量庞大，这固然是事实，然凡人胜之仙、魔二界的根源既不在绵延又不在数量，恰在一个弱字！弱而自知，便不得不绵延繁衍，不得不以数众搏灾祸。凡人以心神之慧开物辟荒，筑建创造，不也因他们身力羸弱，不得不在心神上搏出生路，方成众生之灵吗？”

  许燕飞若有所思，道：“可是依龟仙的意思，凡人之强在于弱，弱而自知，方思变。可是变的目的难道不是胜之强者？”

  玉灵子捋着鬓发，说：“仙姑，我修行大成虽不在长白山，毕竟是从你们山中偶得玄脉的，你或许不当我是同门，我却总当自己是长白山弟子。既如此，有些话仙姑你爱不爱听我都照实说了。我们修法悟道，其实悟道在前，修法在后才对。道为何物虽不可言说，却归于玄妙，若视之虚无，则误入歧途了；世人容易混淆玄妙、虚无二义，实在是自作聪明。你身为仙山正道，维护仙门确是本分，可是一味争强好胜，却大错特错。胜字固然诱人，可也是贪心的源头，一旦陷于贪胜之念，则心切情奢，越贪胜越求胜，越求胜越难胜，便与种树之道无二了。我比你多活一两千年，其实神人魔三界的关系，单在这一千来年，已有巨变了。殷人视仙神魔怪为尊，当年神、魔二界何等气派？可惜二界各自为敌，总要争个先后，倒叫俗世凡众恣意发展，至周礼初定，凡人虽对仙神供之、对魔怪畏之，其实已将制衡之术置于神、魔二界，此后凡俗王贵敬德保民，仙神魔怪自然走下尊位了。你们仙山弟子总以为自己是三界之首，他们魔界中人也以为自己才有资格登三界之首，殊不知在凡俗众生眼里，仙神魔怪若不为苍生所用，便与废物别无二致了。（笔者注：玉灵子此处所言实际上是我国商亡周兴后，整个社会意识形态的巨大转变，即由尊神转作以人为本。周礼的确立直接决定了华夏民族的核心文化脉络）亏得仙、魔二道还争个你死我活，其实时至今日，三界早已在凡人统帅之下。试问仙山魔门哪个又不与凡俗王公贵胄有所瓜葛？凡人之大智，正在乎凡人必死，活一朝便只可求一夕之生存，生死之外无大事；而仙、魔二界皆求胜，凡人便在二界争斗中占尽先机，以不胜之心成全了大胜的局面。”

  许燕飞不敢苟同，回道：“龟仙前辈所言发自肺腑，我身为重明观四代弟子，实在感激前辈提点。不过前辈，我们仙山弟子争强是真，好胜却未必。而所以争强，又是因为魔道猖獗，我们仙门承续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是我们乐意争强，而是不得不争，不得不强。前辈说我贪于求胜，然而仙魔二界势如水火，仙家不求输赢，魔界自会骑到我们头上来。与其说我们仙山中人好胜，莫如说我们输不得输不起。”

  “说到底，当年三山祖师就不该将兕虎神君镇于太和山。本来神、魔二道各有其位，兕虎神君被禁制，明面上看仙门占了上风，可魔界少了兕虎神君，它脉邪魔定要趁机壮大。就算兕虎神君可被九天九地归元阵禁制万年亿年，仙门迟早还会迎来同样的劲敌。更何况，斗转星移、时移世易，兕虎神君破阵重生只是时间问题，仙门当年对他毫不留情，他岂有不复仇的道理？”玉灵子摇头叹气，望向许燕飞，说，“届时仙门怕是要血流成河，万劫不复呵。”

  许燕飞陷入沉思，直到柳浊清一声“我知道了，以退为进、以离聚合”，方回过神来，看向浮空的石柱。十一根石柱已凑作一体，唯有一根石柱落单。

  柳浊清一语惊醒梦中人，赤眉仙姑飞身而起，同柳浊清一道各将一根石柱抽出半截。柳浊清再以掌力推起落单那根石柱，双掌一合，那石柱便顺顺当当与那十一根石柱合作一体。赤眉仙姑再行白鹤指诀，原先退出半截的两根石柱即刻归位，难题便解了。二人落地，回身看那地上的冰椎，才化去一半。

  赤眉药仙对柳浊清赞道：“今日多亏有你，否则，我们还不知要磨到什么时候呐。”

  柳浊清浅笑道：“药仙谬赞了。其实真该感谢的，是我师叔和龟仙前辈。他们方才论及凡人胜之仙、魔二道，恰在一个弱字，才叫我思绪乍阔，继而想到三十年前我与师兄、左仪师姐随师叔前往西梁大司马府参加降魔大会。期间我跟玄鹤宫张师兄闲来无事，对弈消遣，眼见三劫连环将成，天玑道长却教张师兄自损大龙，以退为进，破了三劫连环和局之势，反赢了我。自损大龙虽是险招，却有其制胜之道。我正是想到这一层，才悟出欲破这十二子联方，必在进退中下功夫，一味蛮进，绝不会有活路的。”

  睛明娘娘大笑，说：“仙界到底是人才辈出，想不到他这八卦锁叫我苦思冥想一百余年，却叫你这道行区区三十余年的丫头给解出来了。”

  不言师太道：“你这第二关我们也解出来了，便请前辈出最后一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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