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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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宁昏迷了两个星期,许多人来看望过他,洪医生每天都温柔地给他覆上冰凉的毛巾,用酒精给他的肌肤擦拭。
方玫和B角周子安又到外校演了几场,这就快到期末考试了。萧宁这时也缓缓清醒了,他被方教授扶着坐在床头,方教授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因为他平时成绩非常优异,又参加了研究生的一些工作,所以不用参加考试,顺利升入高年级。
暑假里,萧宁的父亲萧教授坐着方教授的小汽车,接儿子出了院,回了家。萧宁看见花儿都落了,绿叶成荫,不觉也十分感慨。仆人出来抱着他把他放到了自己的床上,他也没有反对,因为坐了半天汽车,他确实又晕了。
堂弟照样躺在自己屋里挺尸。方教授坐在他很少关心的这个倔强又争气的儿子床边,慈爱地给他额上覆上凉毛巾。这时窗子的卷窗也换了绿冷布的,看上去又干净又清凉。萧宁觉得身子很软,他晕迷在母亲的怀里,宋大夫给他打了一针,轻声说:“这个孩子真不容易。那位洪医生对他治疗得也很好。“
整个夏天,萧宁都这样昏昏沉沉地躺着。同学们都回老家了,方玫和方教授来看过他好几次,方教授说:“不知道去年的军训拉练,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现在他是松下来的,也就晕过去了。“
方玫把辫子上的茉莉花拆下来,放在萧宁枕边,轻声说:“睡吧,等到开学,我们再一起奋斗。“
京西湖山,颇多胜景。而京宸就位于北京西郊,海淀的西北方。载着身心轻松的萧宁的小汽车,出西直门走上一条漫长的马路,清道夫一铲一铲的在道上洒黄土,一勺一勺的在道上泼清水,左下图路的两旁是铺石的路,专给套马的大敞车走了。最不能忘的是路边的官柳,是真正的垂杨柳,好几丈高的桠杈古木,在春天一片鹅黄,真是柳眼挑金。更动人的时节是在秋后,柳丝飘拂到人的脸上,一阵阵的蝉噪,夕阳古道,情景幽绝。
新学期开学后,萧宁还是忙着实验室的工作。方釉教授非常欣赏他的才华和毅力,有一次看见萧宁下了课就在操场上跑步,他忍不住回去和女儿说:“萧宁如果没有家族昏厥史,我倒希望他能作我的女婿。现在他这个身体情况,不可能传宗接代,太可惜了。“方玫脸红着说:”爸爸!“她沉思了半天,忽然说:”每个人都应该被平等对待,只要他善良,诚实,有一颗上进的心。没有后代的人很多,也不是都不幸福。“说完就跑开了。
方釉暗自叹息,他女儿的心思,他怎么不知道呢。自从那次演出《回春之曲》,朝夕相处,她的心就和他连在一起了。可他昏迷在自己车上那安静的睡颜,让他想起来又心疼又不忍。如果将来他的外孙也是这样,那么努力,那么善良,那么聪明,却又不能跳舞,不能看惊险电影,他这个当外公的岂不是很伤心?于是这事就搁下了。
随着抗战形势的变化,大家都看出日本人是磨刀霍霍,华北危在旦夕了。京宸校方虽然在南迁问题上还犹豫不决,但有些贵重的研究器械已经开始装箱。萧宁虽然还没本科毕业,但也参加了这项工作。平时他在宿舍里和周子安、张剑涛他们谈起国家前途命运,他最坚决,说自己一定要上战场。张剑涛含蓄地提醒他,他的身体不适合当飞行员什么的。他说自己可以去造大炮或者炸药。周子安被他感动,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洪虹医生依然定时来看望他,给他量血压什么的。有一天周子安神秘地问萧宁,你是爱洪医生,还是方玫?萧宁奇怪地说,你怎么这么糟践这两个好姑娘?周子安急道,什么糟践?你不知道,有一次洪医生和你并排在大礼堂前散步,我看见方玫躲在小树林里看了半晌,眼睛都湿了。
萧宁也沉默了,半晌说,我是不可能和任何姑娘结婚的。周子安不服气道,为什么?你们只要真心相爱,可以不要孩子的。萧宁立刻说,这对姑娘不公平!哪个女人不想要健康的孩子?他想起仆人告诉自己的家族秘辛,心中酸痛,过了一会,忍不住告诉周子安:“我堂弟告诉我,我们这个家族的男人,甚至不能和女人接吻,接吻都会晕过去的。“周子安闻所未闻,几乎大叫起来,捂住嘴巴看着萧宁。
萧宁站起来,说:“所以我以身许国的决心,是比所有人都坚决的。“
1937年的夏天,天气特别热。不但萧宁的堂弟一直昏迷在铺着凉席的床上靠打吊针维持生命,就是萧宁的父亲,也病倒了,宋大夫每天都来给他打针。萧宁也不舒服,每次帮着物理系装箱回宿舍的路上都会昏倒,被周子安抱回宿舍。他又不让周子安告诉别人,觉得这样太丢脸,也太窝囊了。夏天对他这样有家族昏厥史的人是特别难过的,尤其这个夏天又这么热。
七七事变那天,萧宁是在城里家中度过的。天气实在太热了,人们都传说有兵戈之象,萧宁确实是一下校车就昏过去了,被校车上其他系的同学抱到树荫下喂了橘子水,又有医学院的同学给他做了人工呼吸。
其实萧宁是太累了,前几天还忙着装箱到半夜。这天凌晨就接到父亲电话,说自己和堂弟都中暑了,宋大夫一个人忙不过来,让他自己在学校好自为之。萧宁一听就急昏过去了,周子安把他抱回宿舍,急着去给洪虹打电话的工夫,萧宁又挣扎着醒了,让张剑涛骑车带自己去坐了京宸的校车,赶进城去。
萧宁到黄昏才醒,一醒来就听见旁边人的议论:“怎么,日本人打起来了?西直门关了?“他急得彻底昏过去了,同学们背着他先到了京宸在城里的办事处,有人认出他是物理系才子萧宁,赶快给他家打了电话,宋大夫雇了车把他抱上车,接回家中。
家里的男人都病了,宋大夫给这个擦完酒精给那个喂药。萧宁的妈妈最疼他,见他昏迷中嘴上都起了泡,急得不得了,忽然想起洪虹医生的电话,赶快打过去。洪医生半个小时后就到了,一到就给萧宁打针降温。
萧宁一直到西直门重新开放才醒过来。那是个稍微凉快点的夜晚,他听见自己微微的嘤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个人正在轻轻地摇着他,吻着他的头发。
洪虹感觉他慢慢苏醒了,心中大喜,轻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说:“我的天使!你总算醒了。“
萧宁迷迷糊糊的,有很多话想问,却先被喂了一口水。他感觉是那个人的嘴唇对着他的嘴唇喂进去的。他忽然想起堂弟说的,他们不能接吻的,但为什么这样轻轻的度水,就可以呢?他想不出个答案,又实在没有力气,又失去了知觉。
等到萧宁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边围了一群人,方釉,方玫,周子安,他们都站在床边给他打着扇,低头关心地看着他。他高兴得差点又昏过去,紧紧咬住嘴唇才镇定住。方玫拿着一只碗,周子安把他轻轻扶起,方玫给他喂了几口水,他想,这是上次给自己喂的水吗?原来是用勺子喂的。方釉见他眼睛逐渐有了聚焦,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轻告诉他,日本人占领了北平,京宸回不去了。他的父亲、堂弟虽然都还昏迷着,但情况还好。他可能要随学校走,他想把方玫和萧宁都带到长沙去,但萧宁现在的身体还没恢复,天气太热,他在路途上随时都会晕厥,周子安留下来陪着他。方釉父女会在长沙等着他的。
这时洪虹进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洪虹温柔地向萧宁笑着,给他打了一针。之后萧宁就堕入了长久的,几乎是没有结束的黑暗中,之中他只隐隐感到自己好像被人抱着,好像在船上,但马上又失去了知觉。
等到萧宁真正清醒过来,已是在长沙了。京宸在这里成立了临时交通站,很多京宸学生都来到这里报道。他被周子安抱着去签了字,方釉父女和洪虹雇了一辆马车,周子安抱着他上了马车,来到了一个民宅里,这就是他的新家了。
萧宁又昏迷了几天,才彻底清醒。这时方釉告诉他,他的父亲母亲和堂弟都被上海的亲戚接到上海租界去了,因为上海也打起来了。他们在租界,应该还安全。学校马上要迁到昆明去,他们就是背着抱着他也会带他去,而且请他不要把自己当成累赘,因为他已经被照顾得很熟练了。周子安早就习惯了抱着他上上下下。尤其他路上又得了疟疾,现在还没好,也搞不到特效药,他想马上去搞飞机大炮也是不可能的。到大后方也是抗战。要看到长远的未来。萧宁缠绵病榻了几天,大家轮流伺候他,没有怨言。他越想赶快好越好不了,尤其打起摆子来,更是昏迷十天半个月的,只觉得有轮流抱着他,一会又是坐车,一会又是坐船,一会又是坐火车。有一次他吐了一地的药,自己微微清醒,都觉得不好意思,有人给他水漱口,他想抬头看看是谁都没有力气,又昏了过去。
总之他就在昏迷中到了昆明,一到昆明就被送进了医院。等他完全康复,可以坐起来了,南京都已经沦陷了。
大后方联大草创,萧宁稍微清醒后就申请担任了助教的工作,虽然他在工作中还时不时昏过去,被一直跟随他的周子安背回住所,但总算为抗战做了些工作,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他的疟疾一直好不了,有时发作起来洪虹、方玫、周子安,甚至方釉,还有年轻的学生们轮流抱着他,给他生炭盆取暖。他又惦记着去前线,又惦记着远在上海租界有着昏厥史的父母堂弟和一家男人,自己常常焦急得昏过去,每次都被一个温暖的嘴唇吻着醒过来。他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不是他们萧家的男人不能亲吻的吗?怎么他没有昏过去?
后来美国飞虎队来了,航线打通,方釉通过关系找到了治疗疟疾的特效药,萧宁这才慢慢恢复了。他开始给本科生上课,因为营养不良,加上飞机轰炸对他的昏厥症的影响,他屡屡昏倒,被方釉下令回去休息。
方玫和洪虹、周子安轮流照顾着他。他在第一次看飞虎队和日本飞机作战的激烈影片时昏过去了,醒来时躺在床上,方玫和洪虹轮流给他擦着身子。他依旧不知是谁给自己度的药。周子安成为了助教,一下课就带着从黑市弄来的美军带来的巧克力来看他,给他增加营养。他渐渐好起来了,能躺在床上帮周子安判作业了。每天下午他还是会昏迷很久,晚上周子安抱着他去看电影,他依然会在看到惊险镜头时昏过去,然后不知被谁的嘴唇吻醒,发现自己瘫软在床上,一边为战争的走向高兴,一边慢慢昏死过去。
抗战胜利时,他是被周子安抱着,和方玫、洪虹、方教授一起上街庆祝的。第二天他收到上海的电报,原来他的父母和堂弟一大家男人都被日本人杀害了。他昏迷了好几个月,醒来发现已在京宸。原来京宸复员了,他又被周子安抱着,大家一起护送着回到了北平。
1945年,萧宁28岁。这一年,他和洪虹结婚了。他这才知道,那个每次给他度水的嘴唇是洪虹的。洪虹温柔地告诉他,只要我轻轻地吻你,你就不会昏厥。
萧宁拉着洪虹的手,两人一起写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第二年,方玫也和周子安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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