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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小狗


阿卓万万没想到阿九也晕倒了,他站在阿九榻前,看着满头大汗,呓语不断的阿九,烦躁地薅了薅头发。

  血!

  好多的血!

  阿爹身上是血!

  阿娘身上也是血!

  …………

  周遭哭喊声一片,他却什么都听不到。

  阿爹阿娘躺在血泊中,像是睡着了,他想叫一声阿爹阿娘,他用尽全身力气张开嘴,可怎么也叫不出声。

  于是,阿爹阿娘再也没醒过来。

  阿九双手紧紧抓着被单,汗水打湿了头发,浸湿了衣襟。稚嫩的脸庞上全是痛苦与挣扎,看得阿卓心都揪起来了。

  他在挣扎什么?

  什么事让他如此痛苦?

  阿卓拿着帕子给阿九擦汗,他不禁想起娘走的那一天,他没有觉得多难过,只是后来每次做梦时,会从梦中哭醒,从深夜哭到天亮。

  大夫到时苏鹤没有再吐血,大夫给他把了脉,施了针,忙活小半个时辰才得以休息。

  陆望不等他喘口气就问道:“大夫,怎么样?”

  大夫道:“多年心结一朝爆发,身体承受不住很正常,呕出心口瘀血是好事,但人也气血两空,须得按时喝药,好生休养,不能再受刺激,不然落下病根往后更难医治。”

  小厮引着大夫去厢房,陆望看着身上扎满针的苏鹤,强颜欢笑道:“小刺猬,这次再不好好喝药,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只能给你殉葬了。”

  苏鹤勉强掀开眼皮,幽幽看他一眼,又无力垂下眼眸。

  陆望见他嘴唇灰白干涸,拍了拍脑门,用食指沾了水给他润嘴唇。苏鹤用舌尖舔了一下陆望的指腹,柔软温热。陆望收回手捻了捻手指,问道:“想喝水?”

  苏鹤眨眨眼。

  陆望欣喜万分,拿过盛着水的琉璃杯,凑到苏鹤嘴边,琉璃盏口较大,陆望又因为激动不够轻柔,水泼了苏鹤一脸。

  苏鹤瞪了他一眼,舔了舔唇角的水。

  陆望一边给他擦脸一边道:“我去找个汤匙。”

  苏鹤又瞪了他一眼,见陆望走向门口,最后干脆闭了眼。

  掀帘子的时候,陆望突然驻足,随即回身回到榻边,自己喝了水,俯身喂给苏鹤。苏鹤像是搁浅的鱼儿,急不可耐地吮吸着那救命的甘甜。

  反复喂了好几次,苏鹤才疲惫地摇摇头。

  陆望看着他有了一丝血色的唇,轻声问道:“喝点粥,好不好?”

  苏鹤吞了吞口水,忍着喉咙的剧痛问:“阿九…怎么样?”

  “我去看看。”

  陆望起身要走,苏鹤却伸手拉住了他:“喂我…粥。”

  苏鹤喝了半碗粥,陆望才去看阿九。大夫已经走了,阿卓正在给阿九擦脸。

  阿卓见陆望过来,就知道他老大已经没事了。他松了口气,将帕子扔进水盆里,溅起一摊水花。

  “大夫说,阿九是受到刺激才晕倒的,晕倒后又陷入梦魇。现在平静下来了,就等醒过来,没什么大碍。”

  陆望点点头:“行,好生照顾着。”

  行至院里,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黑得很纯粹。檐下的红灯笼摇摇曳曳,微光忽闪忽闪。

  到底是照亮了前方的路。

  陆望沿着光进了屋,苏鹤安静躺在榻上,眼里有了些神采,整个人便有了一丝生气。

  见陆望进来,他问道:“阿九……”

  “阿九没事。”陆望捏了捏他的脸,“该喝药了。”

  苏鹤这次没再抗拒,配合着喝了药。陆望依照大夫的话给苏鹤拔了针,见苏鹤没再发热,才去沐浴更衣。

  当他忙完躺下时,已过了子时。

  苏鹤见他满脸倦容,双眼布满血丝,眼下一片乌青,还硬撑着瞪大了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

  他此时才有心思去想陆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了多久,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得越仔细,心越疼。

  他伸手抚上陆望的脸,柔声道:“睡会儿吧。”

  陆望与他额头相抵,声音越发暗哑:“阿七,天一亮我就得走,我想再看看你。”

  苏鹤明白他刚去羽林骑还未站稳脚跟,事务繁忙。赶回来怕就是想与自己见一面,如今已经耽搁太久,必须得回去了。

  苏鹤道:“待我有时间,我去看你。”

  陆望摇摇头:“我一点都不困,你陪我说说话。”

  苏鹤理了理思绪,沉吟半晌道:“你扔了剑,你不怕我真的伤了你吗?”

  陆望刮了一下他的鼻尖,道:“伤了就伤了,伤我总好过于你伤自己。不过到最后你还是没舍得伤我。”

  苏鹤笑了笑:“对啊,所以你知道我有多在意你了吧。”

  陆望笑意深深:“苏大人还是第一次同我说贴心话呢。再说两句,让我开心开心。”

  苏鹤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日思夜想,朝思暮想。”陆望亲了亲他,握着他的手道,“你不是问过我归程这两个字有什么含义吗?现在想不想听?”

  “听。”

  “北伐乃是我陆家心病,世世代代都在为之努力。当年,我祖父花半辈子筹集军队,训练将士,好不容易打到淇北,收复五州,朝廷主和派却怕我祖父拥兵自重,功高盖主,占地为王,断了我祖父的军粮,任千万将士在前线自生自灭。祖父率众将士坚持数月,直到筹不到粮食,不得已退回淇南。渡淇水时,祖父遥望北地愤而击楫,失声痛哭。”

  “回到康州后没多久,祖父激愤难当,含恨而去。祖父走时坐在书桌前,死死盯着桌上墨痕未干的一幅字,死不瞑目。后来父亲接下了北伐的担子,那个时候淇北已经被雀衣人占领,雀衣人骁勇善战又人才辈出,有贺兰追驻守合州,父亲几次北伐皆以失败告终。朝廷依旧克扣军饷粮草,父亲只好想办法自给自足。既然双方都没办法更进一步,那就友好相处。父亲在康州北开放马市,以此才能堪堪养活军队。”

  “那幅字写的什么?”

  “一水如天堑,露湿铁衣冷。北望旧山河,何日是归程。”陆望深深叹息,“从我的名字中就能看出父亲北伐的执念有多深。我大哥叫陆拂行,二姐叫陆拂音,取三思而后行,三思而后语之意。结果到我,就取了个望字,跟只小狗似的,唉……”

  苏鹤挠了挠陆望下巴,笑道:“陆小狗,挺可爱的。”

  陆望佯装瞪他:“三哥从前老说我是陆家恶犬,专门欺负苏家弱猫。现在想来,苏家哪有弱猫,都是些狐狸。”

  苏鹤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说得是,尚书大人确实狡猾。”

  陆望戳戳他的额头:“谁狡猾谁知道。”

  苏鹤抓着陆望的手道:“阿北,陆望,陆归程……所以你的小名,大名,表字,全都出自你祖父那首诗?”

  “是啊。”

  陆望看着苏鹤,别有深意地眨了两下眼睛。

  苏鹤叹了口气,道:“陆家的也是狐狸。”

  陆望挑了挑眉,眼角弯弯的,溢着喜色。

  苏鹤躺平,看着帐顶,缓缓道:“你的祖父是个英雄,我的祖父也是。雀衣族生于哈尔雪山下,据说那里夏季水草幽幽,冬季白雪皑皑,天空幽蓝纯净,云朵洁白无瑕,美得不似人间。”

  “有一年冬天,风格外冷,雪格外大,逐渐有牛羊和族人被冻死,祖父便带着族人,赶着牛羊马匹,翻越了阿尔雪山,往更加温暖的南方迁移。祖父带着贺兰氏赶走了贺尔氏,占据昌西,又击败了赤沙族,占领昌东,被大齐皇帝封为燕平王,驻守大齐东北边境。”

  “祖父逝世后,父亲成了新的燕平王,带着贺兰氏继续南下,占领中原,淇北。直到父亲和三皇叔相继离世,贺兰玮不听三皇叔遗言重用五皇叔,反而猜忌怀疑他。盛元十二年,元政和陆…你父亲分两路大军进攻燕平,燕平节节败退。五皇叔临危受命,重上战场,打了胜仗。功高震主,祸必降之,皇上和太后设计陷害五皇叔,逼得五皇叔为了活命叛逃燕平国,投靠了姜国。一年后,姜国派丞相谢如斯亲自督战攻打燕平国。自五皇叔叛逃的那一刻起,燕平就注定会败。那年我十二岁,成为姜国俘虏,与所有燕平皇室一起西迁入关。”

  这些事燕平史书中都有记载,苏鹤却一一从头道来,他想亲自说给陆望听。说到这里,苏鹤似乎有些累,他缓了缓,才继续道:“谢如斯怕贺兰氏心怀二心,几番劝说付炆斩草除根。贺兰玮听到风声害怕了,将我阿姐送给了付炆。”

  苏鹤声音有些颤抖,紧紧抓着陆望的衣袖。

  陆望道:“说累了就不说了,想不想睡觉?陆三公子把肩膀借给你。”

  苏鹤钻进陆望怀里,继续道:“我进宫去看阿姐,被一个老太监盯上了。贺兰玮知道后,为了巴结那老太监,又打算将我送出去。阿姐为了护我,求五皇叔帮忙,将我送出肇京,叫我往南走,说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贺兰玮派人追杀我,我和阿九被迫改变路线,混进南下商队渡了江,进了齐国地界。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阿姐的消息。”

  藏在心底七年的话,他一直觉得难以启齿。如今说出来,比想象中容易些,更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苏鹤想过回去,可两国关系日益紧张,回去不仅要渡沧江,还要越过齐国北境防线,他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成功。于是他去了盛州,盛州虽在沧江南,但地属姜国,从盛州回关中要容易许多。结果两人刚到盛州没多久,元政就带兵打过来了。

  峳州有一个渡口可以横渡沧江,但是两国交往必须要有通关文牒,没有元政帮忙,苏鹤还是回不去。苏鹤知道元政不会让他离开,正好阿卓想去肇京找寻亲,苏鹤向元政说了缘由,元政待他一向不错,便设法让阿卓顺利回到北地。

  苏鹤声音有些哽咽:“阿姐不过比我大了三岁,永平五年,阿姐才十七…我是阿姐唯一的亲人,我却逃了,留她一个人在肇京,让她独自面对那些豺狼虎豹。”

  陆望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道:“这不是你的错,阿姐也希望你能活着,你好好活着,阿姐才会放心。”

  苏鹤没有立马接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归程,你知道我当初接近你的目的是什么吗?”

  “扳倒顾舟山,促成北伐。毕竟陆家是众所周知的主战派……”说到这里,陆望一直梗在心里的那团疑雾突然散开了,他顿了顿道,“你想通过北伐回去找阿姐吗?苏大人野心可够大的,想举一国之力寻一人。”

  苏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哼了一声:“我也想过,通过苏家或陆家从俨州康州回去。”

  “呵……瑾之那小子说要拿真心待你,到头来还不是被利用的份。”

  “那陆大人呢?是拿真心待我吗?”

  “三郎之心,日月可鉴。”

  “可今晚既没有日也没有月。”

  “苏~大~人~”

  苏鹤偷笑。

  陆望道:“你虽然长得不像雀衣人,但不代表没人认得出。尤其是回了肇京,更容易暴露。届时你连自身都难保,更别想查探皇宫内的消息。”

  苏鹤自然也知道,他悠悠道:“两国关系视同水火,俨州也好,康州也罢,想渡江而去绝非易事,不过是给自己留个念想。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做这些有什么意义。但我必须得去做,你明白吗?”

  “明白,我明白。”陆望道,“上次你想走,是因为等不及了吗?”

  苏鹤道:“我与阿卓约定了时间,可他一直杳无音讯,我有些担心。”

  陆望迟疑道:“顾舟山造反……”

  苏鹤坦白道:“与我有关。”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陆望长叹一口气,问:“那你还要走吗?”

  苏鹤愣了愣,闷声道:“三郎在这里,走不了了。”

  陆望收紧抱着苏鹤的双臂,声音沙哑中带着缠绵和诱惑:“三郎天亮就要走了。三郎走之后,苏大人能不能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将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等三郎回来。”

  苏鹤推他:“苏大人要闷坏了。”

  陆望松开手,苏鹤拉着他的手指道:“睡会儿吧,天亮了我叫你。”

  “好。”苏鹤的话让陆望彻底放松下来,才觉得自己头晕脑胀得厉害,眼睛闭上困意就席卷而来。

  苏鹤给陆望掖好被角,听着他有些重的呼吸声,觉得踏实又虚浮。

  “阿姐…你让我一直往南走,是想让我去哪里呢?”苏鹤胸口一阵痒痛,他极力屏住呼吸,压抑着想咳嗽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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