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四)
山光远很后悔。
总之就是非常后悔。
他像是鬼迷心窍一样躺在床上, 恨不得把被子四个角都掖好,把自己跟个饺子馅似的裹在里头,生怕旁人觉得他唐突耍流氓。
当然也没有旁人, 只有躺在内侧的言昳, 她盖着新买的洒红百合花面棉被,散开头发, 正用手梳着头发,望着房梁与他说话。
她刚刚用热水擦洗过, 或许抹了今日给她买的香膏, 她自己的气息融进那略显俗气的香膏中,蒸腾出一点温馨与独特。
她声音细细碎碎的, 像被子边缘绵密的针脚一样织在他心里, 她道:“那个轮回里, 咱们还是去了上林书院读书, 是正经进去的。你是我的护院,我们一起好好练习,学知识了呢, 再也没人说你我是不懂诗书的文盲了。”
山光远想一想便觉得美好,她一直很期盼坐进那课堂里吧——
他正想着, 言昳便道:“不过,去了就觉得也没那么好了, 而且学的东西好多也没意思。我发现很多人也没我想象的那么厉害, 最后我比他们读书都好啦。”
她口气里有得意,山光远轻笑。她可不是安逸的性子,眼里永远有更远的山,爬上这座山就觉得现在还不够好。
“不过我也不能跟你讲太多了,都剧透了就没意思了。你问吧, 我都可以回答你。”
她偏过头来,枕着胳膊看他。
山光远斜过眼睛看她一眼,摇头。躺在一张床上,她一点都不觉得窘迫,游刃有余的望着他,好像他早就是她手上佩戴把玩许久的念珠,她连他的纹路手感都一清二楚。
明明屋内湿冷,他却觉得空气粘稠,他呼吸都有点困难,更妄论说话聊天了。
言昳靠近过来一点,道:“真的没有想问的?”
山光远明明看起来比重生后更年长、更沧桑,却反而十分局促老实,胳膊就跟挺尸似的不动,被子拉到了下巴下头。
她面上故意笑的温柔,心里却坏笑起来:这老实人心里估计不会那么老实吧,说不定现在心里冒出了歪念头——
但没想到山光远偏头,看她,道:“我想问你,你能在这里留到过冬吗?”
言昳一愣。
山光远抿了一下嘴唇,又看向房梁:“我可以做个壁炉,多储一些干柴,买够米面,咱们可以做腌菜,也可以做点草药去城里卖。我会给你买新袄子的,过年也可以吃饺子——”
他说着,言昳忽然撑起身子俯视着他。
山光远花了点勇气,才看向她的脸,她双瞳就像跳动的烛火一样,眼底有水面渔灯的粼粼,她忽然伸手,趴在了他被子外头,脑袋靠在了他胸口,发顶抵在他下巴上,紧紧抱着他。
山光远忍不住把手从被子中伸出来,自己打破自己的被子结界,抱了抱她后背,道:“也不难熬。冬天,山上有梅花。我们可以自己酿酒,做咸鸭蛋,还可以……一直待在家里。”
他连忙又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在家里下棋也挺有意思。”
言昳并没有笑话他,吸了一下鼻子,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留多久。如果能一起过冬,想想挺好的,我好少有机会跟你过这样细致的日子。但我又不敢……”
山光远手指收紧:“为何?”
他看着她,竟然开口争取道:“你不是说、你不讨厌我了吗?我跟余老板说我们是夫妻、你不也没否认吗?为何……为何不敢留下来?”
言昳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声,稍稍从他身上撑起点脑袋,她长发毛茸茸的披在肩上,仅剩的一点烛光照的她面容和眼眶一样绯红,她道:“我怕我在这里待太久,会在那个轮回里消失,已经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你,会担心我去了哪里,会惶恐会害怕。”
山光远一愣,眼睛垂下去。
所以她口中另外一个轮回里与她相爱的山光远,会不会是另外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山光远?会不会根本没有让她伤心过,会不会也没与他有过那么多龃龉……?
山光远正想着,言昳道:“虽然你们是一个人,虽然你早晚会变成他。但我也怕他找不到我会慌。我答应过他,要让他安心了。”
山光远沉默:他们俩是一个人?他可并不知道与她相爱的滋味啊。
她又甩了甩脑袋,换了情绪,笑着将下巴放在他胸口的被面上,道:“所以,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走,就抓紧聊聊吧。”
山光远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什么都不想问,他就想让她别走。如果现在是梦,他希望自己能在梦里死去;如果他疯了,他希望永远也别恢复……
言昳看他不说话,却并不赌气,反而甜笑起来,两只手从他被子边沿伸进去,道:“阿远,我觉得你新买的被子还是薄,我有点冷。”
他没反应过来,掀开被子要给她,道:“那要不然你盖我的?但我觉得没差啊?”
言昳钻进他臂弯里,侧着身子靠着他,脑袋放在他枕头上,笑嘻嘻道:“现在暖和了。哎呀,有点点皂香,你还是一直这么爱干净。”
山光远僵在那里,心乱脸红,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但他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惊奇。
言昳脾气明明是需要别人哄,要别人捧在手心嘘寒问暖的娇气多疑,若是她对别人好一点,别人不能立刻回应她,她敏感的心思会立刻翻脸远远走开。
他太知道她满身的刺了。
但此刻她却对他撒娇又哄人的态度,他不回应,她竟也不生气,反而还愿意粘他。山光远想,能把她的毛刺都捋成这般可爱又不计较,她……着实是与那个他深深相爱的吧。
他心里泛起酸涩。言昳如今对他如此亲昵,其实算是他偷了旁人多年栽种的结果,可他臂弯里有她,只觉得贪婪,哪怕自己是小偷,他……也想尝尝。
被她爱着,到底是什么滋味。
山光远手臂微微动了一下,似搭似放在她腰侧,言昳毫不介意,甚至还往他怀里钻了钻,山光远强忍着让自己别抖,可当她几乎要跟他鼻尖对鼻尖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绷的像满弓。
她道:“你想问的吧。我们是怎么相处的?我们……到底有多亲密。”
她眼睛垂下去,如此近的距离下,他清清楚楚知道她在看着他嘴唇,她有要进一步的意图。最煎熬的便是明知要发生什么,预想着、准备着、脑子里无法思考的时候——
他只觉得,这屋顶不是雨声,是火烧起来的噼啪声;湿冷不是冷,是一股要他们彼此汲取温度的吸力,她呼吸若冬日雪景中的氤氲白雾,偏偏头,缓缓靠了过来,吻在他嘴唇上。
山光远最旖|旎的幻梦,也不能想象这样真实轻柔的触感,他后背脊梁几乎要绷断了,他听到自己哑着嗓子,难堪又丢人的“啊”了一声。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有促狭,却不是嘲笑,她歪歪头,再一次贴上来。她手指轻柔的抱着他微凉的脸颊,抵开他局促的唇,像蛊惑的妖女又像纯真的探索,深入他口中。
但山光远回应的并不热烈。
他没有跟她纠缠,只是在躲避。
言昳抬起头,有些不解的看他:“山光远,你不喜欢我吗?”
山光远两只手几乎捏的指节发白,他脸色苍白,咬牙道:“我、我不是与你相爱的那个人,你不该……你不该吻我。”
如果再这样胡搞下去,她突然反应过来,说不对劲,说他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怎么办?他怎么自处?山光远没法承认自己太爱她,也太怕她,怕她露出丁点厌恶与避让。
言昳愣住,她本以为山光远会狂喜,但他显然……因她而起的心伤层层叠叠,哪怕此刻亲吻,他也不安。
就算是这样的他,重生后也肯温柔善待她,帮助她,甚至不怕被她再伤害啊。
言昳心里又酸涩又柔软,她咧嘴笑起来:“你不说你疯了吗?那就疯彻底一点。你不论怎样做,我都不会真的生你气。真的!当然我可能会有点骂骂咧咧的,但我那臭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
山光远看着她,忍不住想:是啊,他疯了。她怎么可能会活着,怎么可能如此甜蜜的与他生活在陋室之中。既然疯了,那就……
他哑着嗓子,眼角有点发酸,看着她,道:“那你再做刚才的事。再、亲我一次……”
她将青丝别到耳后,再次低下头,他牙关发颤,仰头闷哼,从怯懦试探、到主动纠缠,言昳趴伏在他狂跳的胸口,就感觉他一双手像是铁钳一样紧紧扣住她后背,两臂肌肉绷紧。
山光远仿佛迈过了那道理智的坎,疯了一样毫无章法的仰头回应她。
他将被子扯开,整个人几乎要紧紧箍住她,他指尖寸寸扣下去,都是从胆怯到狂喜再到疯狂。
言昳有点惊讶。
毕竟重生后的二人相处中,他也急过、也慌过,但还是极其温柔的总替她考虑。她说实在的,既有安心舒适,也觉得有点……没劲。
此刻山光远颤抖中不故意的莽撞、没轻没重的粗粝,并不让她恼火,反而饶有兴趣的在纠缠中挑眉。
她撑起一点身子,言昳与他看着彼此喘息乱套的样子,都是一怔,又忍不住环顾四周。
屋舍简陋,夜雨倾盆,粗衣木床,都如此的无关旖旎,像是要点醒一场梦,却让二人都激出发狠的渴望来。他猛地起身,与她滚倒在床褥上,紧紧按住她温热的身子。
因为他只会、只敢亲吻,便在这上头搅出让她腿软的纠缠。山光远甚至抵开她齿间,粗鲁又莽撞,言昳大多数时候都占主动,竟被他的发狂逼得有些呼吸不上来——
言昳实在呼吸不上来,忍不住推了他几下,他才缓缓让开,他呆呆的看着唇瓣嫣红,领口鬓发略显狼狈的言昳。
她咬牙本想说“真讨厌”,但对他又不忍骂,怕他当真,只有些害臊又隐隐兴奋的擦了擦嘴角,道:“你真是疯了!”
他眼睛直了,喃喃着像是在自我暗示:“是、我疯了……我已经疯了,你、你们可有……行过夫妻之实?”
山光远问出口又被激的几乎想扇自己一巴掌,言昳的手却攀上他肩膀,哼哼笑道:“你以为呢?还能盖一床被子睡觉?食髓知味了以后,那就是一天不吃想得慌。再说,不是‘你们’,是‘我们’。”
山光远却不认她这个说法似的,哑着嗓子,双眼微红:“所以,如果我们——”他顿了顿,鼓起发癫似的勇气,才道:“如果我们也这样,你能接受吗?”
她咬着手指指节,吃吃笑起来:“那你以为我要你跟我躺一块,还往你被窝里钻,是为了什么?别总让我主动,阿远。”
山光远深深看了她一眼,言昳眸中盛满了他几乎要溺死的情意,他低头,此刻不像犬,反倒像头狼,叼在她颈,兴奋着,恐惧着,向下而去。言昳被他咬的微微身子一弹,却又忍不住笑出声。
还是有点不一样,现在这个像被抛弃的,也像是野生的。
她钻进他中衣,碰上他更精瘦也伤痕累累的胸膛与后背,她手指擦过他微凹旧伤的边缘,抚上他锁骨肋下,仿佛对他一切的反应了若指掌。
山光远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扯住她,生怕自己发出丢脸又虚弱的声音般,压上去。平日见都不可能见到的风景,此刻能触摸,能品尝,饶是山光远再稳重的性子,此刻也痴乱了。
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火,所有从未体会过的感受拉满到极致,他眼里只有她唇的红,肤的白。
他厚茧的手指捏住她后颈,她发出猫儿似的呜咽,他没听过她口中发出过这样千娇百媚的声音,仰头看她。言昳半眯着眼睛,水流霞光在睫毛下游过,她指甲几乎要抓伤他臂膀,她道:“谁允许你停下来的?”
山光远想要再低下头去,她也有点粗鲁的手抓进他散开的发中:“别老啃了,再啃下去我都要急了。”
……
山光远呼吸一滞,闷哼一声。
他脖颈耳朵红到极点,面上却有种浑浑沌沌的无表情,只在言昳解不开绳结而烦躁的时候,自己接了手。他解开了,却不肯褪去,半晌道:“我、我若是比不过他,你别怪我……”
言昳气道:“还他他他,就是你!”她半撑起上半身,像个森林女妖似的磨着牙勾着他:“山光远,你总是这样磨磨唧唧的折磨我——”
……
眼前言昳的身姿,实在是让这个老鳏夫承受不住,他忍不住抬手去扯被子,想要盖住她身子,她偏不,蛮横的打掉他的手:“我就不盖!你看着我,我想要你看着我!”
山光远睫毛乱抖,目光挪在她身上,嘴唇微颤:“……你、你真的很美。”
言昳嘻嘻一笑……
他手却猛然挡住她眼睛,拔高音量:“别看我。”
言昳眼睛被他大掌覆住,鼓着嘴道:“为什么不能看?”
山光远声音有细微的哽咽:“我太不好看。”
言昳:“我喜欢你的疤,不丑。”
……
言昳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直不许我看,洗澡都挡着,但,嘿嘿,我趁你睡觉的时候偷偷看过。”
山光远看她勾起的嘴唇,略显娇憨又胆大包天的语气,他心里既觉得她可爱到了极点,又觉得有点不属于自己的悲凉——
……
山光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她按回去。
……
他怕伤到她,她反而安慰道:“你放轻松点,我感觉你绷的像是随时能暴起捶死我一样。”
山光远捂住额头,紧紧捏着自己太阳穴……
她露出一点甜笑:“山光远,你真丢人。别……呼,别咬牙,我想听。”
他如此听话……在这方圆数里无人的雨中木屋中,难堪的呼唤着她。
言昳没见过这样的山光远,她有些慌乱与得意。
……
她弓起身子,报复似的咬向他手臂,他却把手掌侧面递给她,断断续续道:“我不疼、你咬我吧,昳儿,我想要你咬伤我,我想要你……留下疤……”
言昳忽然想起来什么,看向他手掌上——
那里有个浅浅的几乎看不清的牙印在。
她鼻子一酸,忍不住在他手掌侧面狠狠咬了他一口,淡淡血腥味散在口中,他却不吃痛,只在山洪倾泻般的狂热中……
……
言昳抬起眼睫,看着他几乎被汗打湿的鬓发,在呜咽中骂道:“你|他|妈这年纪了,怎么还——别、阿远!”
……
她仰躺着,心跳如擂,两腿发软,脑子彻底放慢了思考的进度,只顿顿的觉得口渴。
而山光远却过分沉默的躺在她身侧。
她缓缓坐起来,嘴里咕哝着,伸手啪的一下给了他头顶轻轻一巴掌。
山光远本就已经屏息惶恐到了极点,他满脑子都觉得自己疯了又没疯,错乱了又没错乱,她忽然这态度,他更是几乎立刻想死了去。
但言昳开口却是:“给我把桌上的茶壶拿过来,我渴了。”
她嗓音黏黏哼哼,却唯独没有厌恶。
山光远有些似梦似醒的缓缓起身,她却嫌他动作太慢,白皙的脚在他胸口蛮横的踩了一下,自己光脚跳下床去。
她缎子似的头发裹住脊背,站在桌边,拿起陶壶,将冷茶在杯子中。言昳还没回头,就感觉山光远汗津津的胸膛贴在她背上,他手指拢住她的发,很仔细的拨开到一边,而后接住她手中的水壶,仰头倒入口中。
言昳拧身回头看他,他擦了擦嘴角,将水壶放回桌子上。他眸光沉沉看着她,没有多说一个字,面容上是尚未消散的痴。山光远的眸光却让她有种被日光晒的疼烫之感,她叼着茶杯边沿,小口啜饮着,眼睛微眯,含着狡黠的笑意。
山光远喉咙哑胀的厉害,他忍不住开口:“我……”
她已经目光挪下去,杯子放下,手也撑着桌面,看着他笑道:“原来你还能立得起来啊。那我安心了,你好歹还是能再服役十几年,我宣布你不会失宠了。”
山光远觉得不管是梦是疯,他都干了这样出格的事,再一步彻底沉沦下去又能如何,谁知道梦醒时分,他身边会不会空无一人。
外头几道浅紫色的闪电突然亮起来,窗棂的横格投下交错的阴影,几个明灭的闪电中,她看着他如快速闪过的定格般,靠近她,面容上露出甘愿溺死的卑微与决绝,杯子摔落在地。
言昳抬手抱住他脖颈,他嘴唇张开像是嘶哑的对她诉说什么,雷声滚滚,他声音也几乎要被吞没,言昳却听他哽声绝望道:“我好悔……昳儿,我悔恨,与你之间的事,我竭尽全力,却仿佛都在步步做错……”
她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可雷声雨声风声覆盖了一切。
……
言昳忍不住想:也不必说,他与她早晚都会弥补悔恨。
只是她也在恍惚中更明白,或许有些事,她做的还不够……
作者有话要说: 言昳:好吃,不错。我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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