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
紫禁城迎来了新的主人。
虽然要到来年才会用新号, 但大家都已经知晓来年是乾庆元年。
梁栩也成为了乾庆皇帝。
外头仗已经打翻了天,都不能影响紫禁城边的歌舞升平。宫中在睿文皇帝病故前后,因梁栩的理政而血洗过一波, 很多宫内外旧官被杀。这次主持登基大典, 内务府、政务司很多都是只会照着《诸司职掌》与《礼仪定式》上的文字描述瞎干活的新人, 差点凑不齐典仪物件, 流程也混乱不堪。
梁栩登基大典并没有特意办的隆重, 但他却很不满意。
云盖衮冕竟然细瞧都是开线断丝的痕迹, 云舆更是临时重刷红漆却有多个漆面的鼓包, 连衮服都是宣陇皇帝当时的备用衮服,上头日月刺绣金线都颜色黯淡。
其实这些典仪用物, 早就应该在睿文皇帝在位这八年换新, 但睿文皇帝登基后想要重修中和、交泰二殿, 就在礼部被记了五千四百万两的账目, 这其中花在真正修缮上的估计不足五百万两,余下全被朝野、内官贪了。就这样还引发了后续的国库破产大事,睿文皇帝都要向银行借钱了, 紫禁城彻底没钱维护,更别提给这些典仪用物换新了。
在梁栩掌握朝野的半年多以前,因为朝廷借款的三大行催账,皇帝不得不以宫中前朝的一些珠玉、旧宝做了抵押,导致现在梁栩登基大典, 连各类珊瑚、玉器摆件都凑不齐, 只能向言昳去借。
言昳算是出手阔绰,开了苏女银行的金库, 不但借了各类珠宝、摆件,还借用了高车、礼炮、缠树妆花的锦缎绫罗, 算是帮着把门面撑起来了。
梁栩还没言谢,这头礼部官员就上书,说晋商银行被收并在即,晋商银行和苏女银行,似乎都会在东岸实业手下,希望梁栩能够立法阻拦此事。
这礼部官员可谓是有远见有魄力,可梁栩在自己最重要的人生时刻前,确实没法有这样的魄力,阻拦言昳一统银行业的步伐。
梁栩最后只象征性的提高了朝廷设立的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几家户部银行的储蓄利息,而后画了个饼说要怎么在南北天下铺设户部银行——
谁又会当真呢。朝野中嗅觉敏锐的人已经知道了,乾庆皇帝,说是新政的推行者,更像是财阀们的傀儡而已。
言昳并没有去参加梁栩的登基大典。在第二日谨身殿设宴时,她也同众多诰命夫人与臣子女眷一同在受邀之列,但言昳可没空去看他表演。
山光远就不一样了,梁栩登基前任命他为冀地总兵,领都督职,与蒙循、言实以及两位旧朝武将同为五军都督。
可以说是如今朝廷的最高级别武将之一,也是最年轻的一位。领了官,总要去参加一大堆的典仪,连山光远的脾气,都要有些不耐了。
就在梁栩登基后不足一个月内,他还广推新政、大赦天下的时候,福建水师攻下了威海港。
终于,福建水师的刀锋,逼到了离京师如此近的位置。
梁栩本意是调派言实去率领天津水师反击,但言实似乎身陷山东南部到徽地的战局,甚至听说元武被敌军俘获后要治罪判刑,言涿华战场负伤,战事胶着,实在是抽不开身来。
梁栩知道福建水师是四大水师中的老派强军了,只能让山光远暂领天津水师出战。
山光远只提了一个要求,要重编水师,订购新舰,留津操练。
梁栩连自己的登基大典都办的寒酸,大婚都打算从简,自然是不同意订购新舰。山光远在养心阁书房内,拿出了一封缎面折本:“皇上不如先看看臣洽谈的采购价格。”
梁栩打开册页,只瞧见上头语焉不详的写着一些“定威号”“肃元号”之类的战舰名称,对于吃水、炮台、尺寸完全没写,而后在战舰名称后,标注了价格。
梁栩一身明黄色衣袍,惊愕道:“……这是少写了个万字吗?定威号,三百两,这是要卖朕一个模型吗?”
山光远摇头:“怎么会,二小姐只是想让皇上知道,她襄护您与您位置的忠心。毕竟您与她的命运是绑在一块的,公主如若攻进京师,她的产业也会随之崩塌。”
这点梁栩是笃信的。
因此他和言昳最近合作的还算愉快,他给予了山光远和言家应有的军职,对她的各种动作都装看不见;言昳保证了他顺利的登基与坐稳皇位,甚至也同意白瑶瑶进宫,纳吉问礼都以顺利进行,只等大婚。
梁栩很喜欢跟她这种直接的、顺利的合作,哪怕言昳并不怎么进宫,但像是有种默契在他们之间。
梁栩捏着折子,道:“你会亲自率领天津水师?可这期间,若卞宏一攻入河北怎么办?”
山光远:“从天津到顺德府,也没有多远的距离,快马加鞭一两日之内都能赶到,更何况我手下也有副将镇守。如若皇上实在不放心,可以让蒙循从关外调兵驻扎宣府三卫。”
梁栩确实不放心。而且他对言实也有些怨言,没想到言实连淮地的当地兵阀和流匪都解决不了,被困在华中地区。
他同意了山光远提交的采购案,这可谓是大明近七八十年来效率最高的采购,这头户部入帐下旨意,不过三日,在山光远领兵天津水师后,这些舰船就入了新编的水师军队中。
梁栩还特意让人去打探,言昳确实只收了户部那点钱,就把三艘装甲主舰船,十几艘中型舰船送到了天津水师手中。
山光远也确实尽心尽力的在天津水师操练海军。
梁栩不是没想过,言昳虽然自身不能入主朝野,但她会不会想让山光远反了梁姓,当新朝皇帝。
在他登基前,显然是最好的时机,可这俩姘头一副朝廷的好臣民的模样,连半点想反的动作都没有。
反倒是不肯入朝的韶星津,在外头掀起了更多的风言风语。颜坊上台后,虽然提出许多激进的新政,但梁栩暂时不想搞事,而且很多政令虽然利民,却短时间很有可能伤害言昳在内的许多财阀的利益,梁栩怕财阀不满反掀他下台,一直不肯同意颜坊的新政。
而颜坊这个阁老上台简直就是工具人,韶星津手下在内阁的诸多官员,明明跟颜坊同属士子共进会,却翻脸对颜坊攻讦起来。
反倒是本来近些年只在士子、生徒与商贾中流行的一种思想,在百姓中越传越广。
或许出问题的不是某个皇帝。
而是有皇帝这件事。
如今又不是闭关锁国的时代,英法商贾众多,翻译论述也不少,法国大革命这样震惊四海的新闻,自然也在二三十年前就传到过大明,当时也在大明境内掀起过风浪。
只是因为宣陇皇帝当时说要励志革新、杀军阀、清算贪污等等,所以百姓都觉得:来了个好皇帝啊!咱们大明有救了!
但宣陇皇帝最终的一事无成、强压政策的反噬、后头睿文皇帝的国库大案,都让百姓一点点心凉下去。
有皇帝是一种惯性,并不在于说是百姓有奴性,而只是不肯直视矛盾的一种本能而已。
当下不好,是因为皇帝不是圣贤;或者是圣贤的皇帝被奸臣蒙蔽。这让人躺在原地,觉得等奸臣老死、等皇帝换人就会变好。
可如今,满目疮痍谁也躺不平了,终于,人们开始找答案了。
这种话题随着如今各类小报越来越流行,随着工厂兴起百姓认字,越来越往下而行,街头摊上吃面的劳工也能扯几句法国人杀贵族,租马车的车夫也能随口说几句路易皇帝。
白瑶瑶也能在言昳府中看到些新来的报纸。
宫中一波波的来人,从一开始的量体查身,到后来开始商议什么大婚时候的发型。
曾经小时候无数次幻象自己成婚那天的白瑶瑶,发现时至今日她竟然一点也都不关心了。当宫中来的梳头嬷嬷替她试戴凤冠时,她却拿着报纸,翻过一页,在租车行与发条钟的广告旁,瞧见了“老梦实话”专栏中,刊登的文章那铅印的标题:
“改姓救不了大明,那改型呢?”
这样简直是无视皇帝、无视朝野的胆大文章,让白瑶瑶心里惊跳,忍不住合上报纸,生怕后头宫中嬷嬷看见。
那那两个嬷嬷是进宫多年的宫女,识字不多,白瑶瑶这才偷偷的装作看广告的样子,瞄了几眼老梦实话中的文章。
他们激进的话语批判着罪孽的紫禁城存在本身就是错误。那就是她即将戴着沉重凤冠走入的地方,白瑶瑶想起言昳给她看过的那份“契书”……
距离大婚只有六日,鸿胪寺派遣的正副使将会到这座府上来将她接入宫中,府上早就在轻竹的忙活下,壮点的喜庆华贵,至少从面上不会让白瑶瑶跌了份去。
早些年皇后还有家中亲戚要五全这样的说法,现在白瑶瑶只剩下一个改姓的姐姐,也没人再提了。
白瑶瑶有些日子没见到言昳了,当轻竹来她院中让她掌看入宫大婚流程时,她忍不住问道:“姐姐去了哪儿?”
轻竹对她还算客气,道:“二小姐去了天津,您大婚的时候她未必会回来。”
白瑶瑶讶然:“去天津,不是说马上天津就要打仗了吗?是去陪山总兵了吗?”
轻竹并不纠正她的说法,笑道:“算是吧。”
言昳确实是在天津,可她却不是陪山光远的,而是去陪自己心血浇灌的舰船的。
天津卫水师驻营的瞭望塔上,言昳拿着黄铜的望远镜,看向远处,今日是实装炮弹的军演,言昳能听到远处战舰发射炮弹时候的巨响,也能看到在海天一线处,船只的交错与纠缠。
她其实对山光远的领兵水平,只有耳闻,并未亲眼见过。
前几日无实弹的训练时,她换了曳撒去登船参加,她才知道山光远玩的最转的,就是两方舰队深入彼此队形后,擦枪走火,刀锋交错的海上“肉搏”。
她在其中最大的定威号主舰上,看到山光远并不是稳坐在主位上,而是整个指挥舱内站了约有十余人,会传递各个方向肉眼看到的敌方战舰的距离、炮台旋转的角度;也有底舱的锅炉兵,不停地传递时速、功率与锅炉温度的信息。
山光远则是几乎在甲板上奔走,四处登高,用望远镜或肉眼辨认到距离极近的舰船炮台的方向,而后连接向掌舵兵传达指令。
“五尺炮射程内!零九七方向,打满标舵,航速七节半!”
“立刻!左轻舵,改六节航速,改一八三方向!”
战舰在海浪上划出漂移般的大弯,倾斜的像是几乎要把言昳从座位上甩下去,要不是山光远特意嘱咐她用几根皮带把自己的腿固定住,言昳都怀疑自己早就要滚到底舱去了!
整个指挥舱内,响满各种由他规定后简化的汇报口令,而掌舵兵似乎不习惯他的下令速度,来不及反应,山光远脸色铁青怒道:“说了是右标舵,你为什么要迟疑!你知道这迟疑的半个瞬间,就能让咱们的后炮台被一百一十斤线膛炮击毁——”
他正要在紧张安静的船舱中强调自己的指令,就听到指挥舱角落里,传来了呕吐的声音。
山光远刚想训斥哪个新兵还会在舰船上呕吐,就看到言昳面色惨白的伏身下去。
山光远刚刚要发的火都噎了下去。
军演返航的路上,言昳都快站不起来了,山光远本来只是去扶她到下层的居住舱休息一下,言昳走到外头甲板上的时候,脚步都发飘,他看她随时都能摔倒的样子,他也顾不上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了,将她抱起来,往居住舱去了。
言昳在居住舱的铁床上半死不活的瘫了一会儿,虚弱道:“我实在不想丢人的,我以前也从来不晕船……但是你这开船比在贵州山路飚马车还猛,我真是没想到。”
山光远看她想绷住高傲但实在是败在生理反应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揉了揉她虎口:“难免。再说你又不当水兵,没必要适应。”
言昳却自己觉得脸上挂不住,将手背搭在眼睛上,偏头道:“我可真不该来,你也不该抱我。”
山光远还挺会安慰人的:“都知道这舰船出自你的船厂,他们感谢佩服你还来不及呢。我抱你一下,更说明咱们关系好,这舰船无论如何都不会跟前朝时候那样,搞出什么炮台质量问题。”
言昳听的顺心,抿嘴想笑,到嘴边却哼了一声:“那是,我是这船的老板,亲自登船也是拿自己的生命给这船背书,有什么不满的!”
不过言昳也只参加了那一次军演,今日在烈日下的实弹军演,她便是在岸上远远看着。
到了晌午,就听到了远远的汽笛声,这帮参与军演的战舰都列队返航了,她坐在瞭望塔上,看舰船靠岸,山光远同众多水兵下船,又与几名信报兵碰面后,拿着几封信件,独自一人往这边走来。
不一会儿,便听见他靴子踏着铁梯攀塔登上来,他看向靠着围栏喝着茶的言昳,严肃的面容忍不住露出点笑意,道:“你还打算在这儿吃午饭了?”
言昳指了一下小桌对面的凳子:“等你一起吃呢,我让人特意去买的包子和绿豆粥。”
山光远摘下棕色的皮质手套,塞在曳撒的腰带边,摘了帽子,总算坐下来松了口气,也将信件倒扣着放在了摆饭的小桌上。
他道:“这头我一领水师,卞宏一的军队,就向京师进军了。而且如你所料,确实没人见到卞宏一的身影……你说会不会是卞宏一其实根本就死了,公主是假借他的名号,控制了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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