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
他说的没错, 言昳确实不太在乎自己被发现。
随着她做的生意越来越大,藏也藏不住。她不想太高调,但迟早也会在业内打响名号, 把自己变成一块投资的金字招牌。
且不说梁栩没半点证据, 言昳也没坏了他多少大事, 只是从某种结果上来说——梁栩以为她出主意他办事, 最后他会考虑施舍言昳一杯羹。却没想到哼哧哼哧忙活完之后, 她把装羹的锅端走了之后, 只给他留了一勺。
但言昳确实也没想到, 梁栩第二日便来了书院。
他来的大张旗鼓,说是什么重访母校, 见见旧人, 高车马队护送, 侍卫列队, 来了上林书院。
众多先生与院主都出来相迎,更有一些这两年刚入书院的年轻生徒围靠在空场上,只为瞧上衡王一眼。
梁栩一人之力, 差点把上林书院变成什么圣樱贵族学校校草王子出街。
不过,瞧他的人未必都怀揣着仰慕的心情,绝大多数的都是好奇看热闹。想看看被人说披玉衣着金靴,将半个大明的奢靡圈在家中的梁姓姐弟,是不是有书报上画的可恶模样。
但不愧是几百年美人入宫清洗出的梁家血脉, 衡王殿下远比部分人想象中貌美些。气质翩翩, 端雅中有凌厉锐气,双目含情又似凉薄。他特意打扮的儒雅些, 一身缂丝暗云纹的乌金色程子衣,指尖拈着水晶念珠, 贵气中透着精致,让人难以忽略却又不扎眼俗气。
他进了书院,一路与当时读书的一两位先生说笑,话语中时不时自嘲几句当年的偷懒,让人觉得心生亲近。
甚至不少生徒议论起来:他瞧着倨傲,但说起话来竟像是脾气挺好的样子。
人们往往是对样貌好且开得起玩笑的人会天然涌起喜爱,到衡王殿下走过,有些人议论纷纷的已经不再是他到底擅权贪污到什么地步,而是他什么时候成婚。
不过对衡王殿下抱有美好幻想的,更多的是新来书院的年少生徒们。
来围观的书院的大龄些的生徒,来看的是更大的热闹。
谁不知道多年前韶家公子和梁栩在书院中,就有点拉帮结派各不对付的意思。而三年半以前,宣陇皇帝还在时,韶阁老在金陵被刺,熹庆公主被囚禁宫中,事态急转直下。听说,最后衡王殿下抓住了韶星津,囚禁着带去京师威胁韶阁老,而韶阁老一开始不愿意松口,导致韶星津被衡王囚禁几个月之久!
上林书院是见证着这两个少年死敌一同长大的地方啊!
而且好巧不巧,三年多以后,这俩人还一前一后汇聚于此!现在韶星津还在上林书院讲学,他的游学计划是一个多月,现在还不到一半。
大家都在等着俩人什么时候碰面。
简直就是天崩地裂修罗场,万物毁灭死斗局啊!无数双眼睛等待着这场重逢的巧合。
却没想到没有巧合,梁栩就要创造巧合。
他路过曾经大闹过女生徒压分一事的广场,看着那些贴满纸张的木板宣传栏。
宣传栏上很多纸条都是在议论柏沙·马丁的死,东印度公司的横,豪厄尔到底为何而亡,还有他衡王是否在这局里太过无能,任凭事情变成这样——
梁栩面上微笑的将目光划过去,背过去的手在程子衣的宽袖中死死捏紧。
周围先生注意到他的反应,有几个狗腿的想要赶紧撕掉那些嘲讽衡王办事不力的传单。也有些抱着胳膊看热闹,他们知道衡王如今的宽仁有趣不过是装出来的,他心眼实际上小的跟针眼似的,不知道会不会瞧见这些而变了脸色。
梁栩却伸手掀开几张纸后,拿起来一张压在下头的海报传单,正是宣传韶星津的《新意讲学》第四次课开讲,他咦了一声:“韶小爷竟然在上林书院。他是回来读书了?”
这装傻装天真是不是太过了。韶星津大张旗鼓南下游学,你梁栩能不知道?
你是想表现自己日理万机,根本不会关注韶星津这种小角色?那你也看看满墙纸张,多少在骂你理的万机跟屁一样啊。
院主勉强的笑道:“是来游学了,不过这海报倒是几日前的了——”
梁栩:“真巧,上头写的正是今日。哦,是在主堂,那我熟。诸位先生不必跟着,我去听听。”
院主神情天崩地裂,众多生徒兴奋地交头接耳,差点吹起口哨来。
梁栩笑了笑,折起那张纸,往韶星津正在讲学的主堂走去。
主堂中。
言昳两腿伸长,瘫坐在圈椅里,手里捏着细笔,在线装本子上百无聊赖的乱划拉,听着台上人的讲学。
因为倾茶事件的后续跌宕起伏、反转不断,书院里激烈讨论此事,人心浮躁,对于韶星津的新意讲学都不怎么关注了。但毕竟韶星津的讲学预定有五次,总不能让他场下都没人听学,所以书院强制规定了几个比较上阶的班,经学前五和后五的都必须来听。
言昳作为癸字班经学科万年倒数,当然被押着来听了。
而且上边还勒令在书院业绩一直倒数的卢先生还作为场督,禁止生徒将杂书、报刊与零食带入现场。
言昳就像是个一学期没上课,最后一节讲考点的大课才去签到结果发现每个字都听不懂的大学生,她萎靡的坐在那儿,思绪早飞了。
白瑶瑶不属于被强制听课的学生,但她竟然一次韶星津的课都没错过,还是来了。她不敢坐在二姐姐旁边,又怕自己到时候听不懂,就坐在言昳后头,打算有不懂的问题就问她。
而且白瑶瑶还在认真的记一点笔记。
却没想到本来想好好学习的白瑶瑶,却被唉声叹气到撕了纸开始叠小青蛙的言昳吸引了目光。
二姐姐不愿意听课啊。也是,听说她讨厌经学是书院里出了名的。
白瑶瑶想专注去学习,但显然韶星津讲的心学经义,没有一按就会自己弹起来的小青蛙好玩,她盯着言昳的桌面,走神了。
但言昳很容易厌烦,她玩了两下,看小青蛙掉在地上,就懒得捡了,继续瘫着用笔在线装本上画画。
白瑶瑶钻到桌子下头弯腰捡起来,鼓起勇气戳了戳言昳,压低声音道:“二姐姐,你的小青蛙。”
言昳这时候才发现白瑶瑶坐在她身后,一惊又皱起眉来,摇头:“我不要了。你拿着玩去吧。”
白瑶瑶抿了抿嘴唇:“……哦哦。”
她把小青蛙按了一下,看着它弹起来一点,跳到她的本子上。而言昳似乎自顾自发出一声轻笑,在本子上画的不亦乐乎,白瑶瑶又忍不住被吸引了注意力,探头看了一眼:
二姐姐画了一只青蛙,对着一艘大船吐着舌头,它舌头粘在了船上,正在费力的着舌头拽着那大船航行。
她还给那青蛙起了名字,脑袋上一个怪可爱的昵称“习习”。白瑶瑶还以为是徐风习习的习习,待到二姐姐又在习习前头加了个木字,她才后知后觉,是“木习习”!是说这青蛙是梁栩吗?
白瑶瑶搞不太明白,为什么二姐姐那么讨厌梁栩。梁栩对二姐姐应该也不坏,可二姐姐却常因梁栩说的稀松平常的话,而愤怒的露出冷笑。
另一边,卢先生听见轻微的敲门声,拉开门,就瞧见了世子爷笑着的脸。这位世子惯常笑的心里像揣着暖融融的喜事,让人见了就心里舒坦。
宝膺小声道:“卢先生,我就是来等人的。没事,我不会乱打扰的。”
卢先生点头。
宝膺夹着一卷报纸,也提着衣摆上了二层,轻声轻脚的找了个位置坐下,托着腮带笑看向一楼六七十个生徒。
白瑶瑶看了二姐姐的画好一会儿,眼看着那青蛙越画越丑。而韶星津一边与来听学的其他学子交谈,一边慢慢走上来。
他几步荡到了言昳桌边,不再言语,看着言昳的本子。周围生徒也静下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瞧着言昳。
韶星津宽袖拢起,环佩微响,忽然低头笑道:“白二小姐画的真传神。”
言昳猛地抬起头来,立刻拿杏色琵琶袖盖住了本子,不高兴道:“韶星津,你偷看我!你这样做很不道德!”
韶星津没想到白二小姐如此擅长道德高地倒打一耙,道:“我并非偷看,只是走过不小心看到。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这是讲学,我也与你相差没有几岁,又不是你的先生,还能罚你不成?”
言昳:“那行,那你继续讲你的吧。别管我。要不是门口那个卢先生不给我开门,我也不至于一直坐在这儿。”
韶星津耐着性子道:“已经讲完了,正在跟大家一起聊聊,你有什么问题吗?”
言昳笑了:“我能走了吗?”
韶星津面上稍稍有些难堪的神色,言昳也懒得结仇,不想让他下不来台阶,又眨了下眼睛,笑道:“我经学差的一塌糊涂,听也听不懂,我也不爱听。不过你声音倒是很悦耳,就当我是来听着你的声音,放松放松脑袋了。”
韶星津一怔,眸光微闪,缓缓笑了起来。
旁边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女生徒,露出了惊悚的表情:她们竟然在书院里,见识到了推拉界的高手,撩人界的神仙!
先否定这个男人最牛逼最自信的长处,表示他的本事对她来说毫无意义;而后再稍稍自嘲,又夸赞了他其他不被人注意的优点,表示出几分可有可无、微弱到想怎么解释都行的好感。
好一出先抑后扬,化解攻势,掌握全局。
而韶星津身边那么多追着崇拜他学派、夸赞他才能的女生徒,这女人出招如此狠辣,把多少迷妹追捧的韶星津,一步拉下神坛,只给了一句“声音还算好听吧”的评价!
言昳对某些男人先踩后捞习惯了,自己说的话自己都没放在心上,就开始收拾本子:“那我走了。”
她正收拾着,忽然听见后头门打开了,先是几个先生走了进来,狗腿子的笑声响遍主堂。言昳一转头,就瞧见梁栩阔步走进了主堂,面带笑意,目光就跟往水底扎鱼的老渔民,火眼金睛的先瞪向韶星津,又瞪向了她。
她觉得自己心里不“咯噔”一下,都对不起他冰冷的眼神。
啧。
言昳偏不,她露出了撒娇似的大大笑容,朝梁栩眨眨眼,露出梨涡。
这回轮到梁栩心里“咯噔”了。
这小丫头片子不可能不知道他想来找她算账,她还笑成这样,梁栩先是被迷惑的恍惚了一下,后知后觉——她是不是又想坑人!
但现在主舞台不是留给她和梁栩的。
一众看热闹的生徒也涌进了主堂。但大部分人觉得梁栩和韶星津肯定会装作哥俩好的寒暄推让。
毕竟这年头,家中势力都在朝堂上不少接触,大明官场也和为贵,谁会闹不愉快。
言昳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梁栩十分挑衅的抱着胳膊笑起来:“本王以为当今进士没那么吃香了,看来上林书院还是给面子,叫一个拢共读书十年的人,跑过来当先生了。”
人群中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亮起来,捂住嘴,双目在二人之间瞟来瞟去。
打起来!打起来!
言昳却微微皱起眉头。
梁栩性子已经比多年前沉得住气的多了,因为她截了豪厄尔的事儿,他一时愤怒上头都没有把事情闹太大。
三年半以前,他都知道跟韶星津维持表面的关系,现在为什么非要当众羞辱韶星津?
而韶星津竟然也温柔一笑,道:“至少以游学的名义来重访书院,也算是抱着再来学习的态度,总比某些人跟逛庙会似的来要好些吧。今儿的课业倒是因为逛庙会的贵人,都没法好好进行了呢。”
韶星津应该是很恨梁栩的。以她上辈子对她的了解,他越是恨越不可能表现出来敌意,又怎么会跟说相声似的一来一往。
而且几个月前因为反对梁姓姐弟给珍妃迁墓的事儿,韶骅和熹庆公主好像跟也在官场上搞骂战呢。
啧。她见识过梁栩和韶星津那明和暗撕的相处模式,就觉得这俩人明着撕逼很奇怪。
白瑶瑶竟然起身有点想劝架,言昳决定溜了。
结果没想到她一起身,明明是要往梁栩所在的反方向走,梁栩却一把抓住她手腕。
言昳一下子成了众人目光中的焦点。
慕容栩和欧阳星津两大金陵城顶尖豪族之间的那个不起眼的女人。
言昳极其讨厌不熟的人这样突然碰他,皱起眉,一个眼刀刺向梁栩。
梁栩下一句要是说“女人,想跑”,她就真的连夜收拾包裹,离开一切能发生《怂萌锦鲤小皇后》剧情的地方,远离这帮弱智。
幸好没有。
梁栩只是条件反射的怕她跑了抓住她,他也有让言昳成为众矢之的、传言女主的企图,笑道:“正要找你聊聊呢,别走呀。”
言昳感受到了众人的眼神,不是圣樱XX贵族学校众多恶毒女配羡慕嫉妒的肤浅目光,而是跟她看八卦时候一样热烈的好奇眼神。
啧,真讨厌。
要不是周围人太多,她就直接踩梁栩的脚趾了。
言昳露出了微笑,反手晃了晃手腕,在别人眼里看来像她撒娇晃着梁栩的衣袖,也笑道:“小五哥哥着什么急,不是说好今儿请我去秋远阁吃饭吗?啊,对,咱们今天是不是去取给我订做的东珠耳坠,好期待小五哥哥给我的惊喜哦!”
白瑶瑶傻眼。
她自己这段时间,都觉得小五哥哥这称呼当着外人的面叫,有点过分……撒娇且过分讨好的意思,都不愿意叫了。
怎么言昳还用上了?
不好!这难道说明,二姐姐的杀气已经快破天了!
梁栩一愣,反倒后背发凉:她不会一会儿真坑他,逼着他带她去订做各种名贵首饰吧!这丫头什么干不出来?!
言昳不做声的用力拧开梁栩的手,另一只手却锤了他胳膊一下,娇笑道:“你都来接我了,那我去咱们以前一起玩的清晓园等你哦。让我等太久,我会惩罚你的哦!”
她说着,手指还在梁栩后腰上拧了一下,眸光一眨,转身离去。
清晓园不是书院里一处背人的小花园,是年少的男女生徒经常幽会的地方?
他以前?跟她一起玩?!
三年半以前她还是个小屁孩呢,他跟她怎么可能——靠!
所有人的目光,已经直勾勾的极其八卦的戳在了梁栩脊梁上,脑补出一桩桩年长几岁的少年诱骗无知幼童的戏码!
……梁栩捏紧了手。
他妈的,不但在大事上被她坑骗,连这种撩拨的小打小闹,都被她反将一军?!
她竟然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怕传出去她嫁不出去吗?!
梁栩从心底泛起一股愤怒又无力的感觉。他都已经没有心思跟韶星津在这儿你来我往斗嘴了。
同样没心思待下去的,还有二楼的看客。
宝膺本意是想等着言昳一同吃饭,正好跟她商量商量某件事,却没想到撞见这一幕。
宝膺其实脑子里也大概知道,言昳对梁栩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眼下怕是装的。可心里还是不太舒服起来。
言昳带着所有人八卦的目光离开了主堂,众人也终于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两个男人的掰头中。宝膺却在此时轻手轻脚的走出主堂,快步下台阶,寻找着言昳的身影。
而言昳压根就没往清晓园走,而是往饭堂去了。
宝膺连忙跟上,叫了一声:“白昳!”
言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抚了抚胸口道:“哎呦吓死我了,我以为梁栩跟出来了。他要跟出来,我就给他一个大逼斗!”
宝膺笑了笑,又收起笑容:“你不该那样说的,万一大家都知道了,传言闹出来……怕是嫁人都受影响的。”
言昳笑着跟他一起往饭堂走:“我在乎?”
宝膺顿住:不在乎名声?还是不在乎嫁人?
他把手中报纸递给言昳,言昳笑起来:“谢谢你帮我跑一趟。”
可她看了几眼报纸,都是心里有数的消息,就抬起头来。
言昳:“怎么了?我太了解你了,瞧你眉心的这一小点皱,我就知道你心里揣了不大好的事儿。说罢。”
四下无人,宝膺摸了摸眉心,随着她沉默的走了一段,终于道:“我爹前夜回了金陵,但这不是事儿。有一个女人找上公主府来了。说,她跟我爹其实有一个孩子。”
言昳一惊。
另一边,蹲在清晓园的众多八卦生徒都扑了空。
梁栩也没傻到去清晓园,他太知道白二小姐心有多黑了,她嘴里估计没几句真话。
他直接往返程的马车走,他猜测言昳会在那边等着他。却没想到,这一预测也落了空,他的随从只说一个侍女来了,放下了一份报纸,说是白二小姐给衡王殿下的。
他没有上马车,接过那份报纸,报纸头版朝里合着,他打开,就看到头榜消息是:
《豪厄尔假死逃生,宣布与多家茶业深度合作》!
但比标题更显眼的,是一行墨迹未干的字:
“想让我出谋划策之前,要先想好付给我的报酬。”
“这次你不提,我就只能自取了。算是给咱们之间,立下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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