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工具3
从汉州前往肃州, 距离并不远,不过五百多里,快马加鞭, 当天就能抵达。
不过, 韶音没打算这么赶。若是看到她风尘仆仆地归家, 父兄一定以为出什么事了。
虽然的确有事, 但没必要一上来就吓唬人。
她骑在马上, 以舒适的速度前进。
春风拂面, 官道两旁皆是养眼的新绿。
东南这片地势平坦, 放眼望去, 地域辽阔,只觉心胸都宽阔多了。
这具身体对马背很熟悉,闭着眼睛吃饭喝水都不在话下,韶音便放松心神, 任由思绪发散。
父兄镇守在肃州,而肃州外面就是北戎的地界。近几年来, 两军频频摩擦, 小战不断,大战倒是没有挑起来。
也就是萧寒煜暗中命令沈君安, 使他从中作梗, 暗中制造阴谋,加剧双方摩擦, 渐渐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
而后, 他又故意传递错误情报,延误军机, 使得二十万梁军折进去大半, 她哥哥也战死其中。
眼下那封萧寒煜亲笔写下的密信, 还没有送到沈君安的手里,倒是不必担心父兄的安危。她这样想着,愈发不紧不慢地赶路,并在午后歇在了中途的一座城池。
身上带了些碎银子,足够她打尖住店,再去酒楼搓一顿。
“来间上房。”她走到柜台前,朝小二扬了扬下巴。
小二唱了一声:“好嘞,您稍等。”
韶音便握着鞭子,等候在柜台前,余光不经意扫过四周。
打尖住店的多是男子,但也不乏女子。只是,像她这样只身行走的年轻女子,就只有她一个,旁的多是父兄、丈夫陪伴在侧。
不过,也没有人对她投来奇异目光。
大梁朝对女子的束缚并不严苛,风气算得上开放。年轻轻轻的女子,行走在外,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讲究些的人家会以面纱遮面,不被普通路人看去。
韶音却没有以面纱遮面。不仅不遮不掩,反而大大方方地站立。一身红衣烈烈,明丽面容大方展露在人前,下巴微抬,颇有些倨傲的模样。
身为计将军的独女,计小姐从小在军中长大,肃州那边的风气比之内地更加开放,男子能做的,女子也能做,大着嗓门儿敞亮说话,挽起袖子利索做事,从没有什么遮遮掩掩。
大大方方不是什么坏习惯,韶音觉得这样就很好。
她在打量周围环境时,也有人在看她。
身后的护卫警觉,立刻朝那人看了过去,目光警告。
韶音自然也察觉了。接过小二递来的牌子,随意抬头,看向上方:“你瞧什么?”
灰总一直没出声,这会儿来了一句:“瞅你咋地。”
韶音好笑,没搭理它,只看向二楼左侧栏杆处倚着的年轻男子。
那人约莫二十三四,身量高挑,穿着一身白色织锦云纹长袍,肤色白皙,气质良好,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大的。
他生着一双细长丹凤眼,薄唇嫣红,明明是薄情妩媚的长相,却被他硬生生做出了笑眯眯、平易近人、和善可亲的表情。
此刻,被正主发现了,他也不慌,反手将握着的折扇插在后腰上,拱手对韶音彬彬一礼:“见过小姐。”
然后自我介绍一番。
他是一名行商,出自丰裕商号,贩卖的是香料、宝石等物。原是看她带着一干护卫走进来,气度大方,容貌美丽,身后的护卫一个个精悍强健,料定是大户人家出身,于是想做她的生意。
“没兴趣。”韶音听他介绍完,想也没想就道。
香料,宝石,这都是雅致人才玩的。将门之女的计小姐,就只对打打杀杀感兴趣。
抬脚上楼。
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音。
“不知小姐对何物感兴趣?”苏宜年被她拒绝,丝毫不见恼,仍旧笑吟吟的。
他从腰后取出折扇,重新拿在手里,极有技巧地玩转起来,并往楼梯口走近两步,笑容满面地看着她,自信满满地道:“我们丰裕商号遍布大梁,消息灵通,货物丰富,小姐倘若对什么感兴趣,不妨说一说看。”
这是一定要做她的生意了。
韶音眉头微挑,迈上最后一阶楼梯,与他在同一水平线站定,朝他看去。
这一看,才发现他身量极高。
不仅是高,那身秀雅显瘦的白色织锦长袍,还遮盖了他躯体上结实有力的肌肉。使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没有丝毫威胁性。
她这会儿有些兴趣了,抚着手里长鞭,目光在他身上打量,慢吞吞地说起要求:“我想要一柄长刀。”
小姑娘在外面可以玩玩鞭子,足够威风了。但是上了战场,鞭子可就不够看了。
“材料要上好的精钢打造,刀身要厚,不用怕沉,最好不要太宽,刀刃越锋利越好。”说完,朝他扬扬眉:“能找来吗?”
她提出要求,总比没有要求好。何况,她要求得如此细致,显然是真心想要的。
苏宜年的笑容顿时灿烂了几分,忙点头道:“当然可以。不知小姐姓名,家住何处,这长刀找来,如何送到小姐府上?”
韶音听后,摸了摸包裹。
原想给他一张名帖,可惜,她从陈王府出来时,压根没想到还会遇到人,根本没带。
“你找到之后,送到肃州的计将军府上就是。”她改为说道。
至于拿身上有印记的佩饰给他,作为上门信物,韶音是想也没想。那种能代表她身份的东西,不能轻易给出。万一落在不怀好意的人手里,难说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反正将军府不是仗势欺人的人家,他到时说出来意,定会被仔细询问,然后放他进去。
苏宜年听到她报出的地址,眼中光芒闪烁,态度更加殷勤了些:“是,在下记住了。”
“嗯。”韶音对他点点头,然后分辨了下方向,走向自己房间那头。
苏宜年没有冒昧地追上来,只在她身后道:“在下一定尽快找到小姐要的刀。”
韶音没理会,走到自己房间门前,推开门进去。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她扫了一眼,就将包裹丢在桌上,坐下来倒水喝。
护卫们被她安排在楼下的普通房间。
别问她为什么,问就是老板抠。
稍加休息,外头天光还亮着,现在正是白天长的时候。韶音精力充沛,便不打算留在房间里,将荷包挂在腰间,摸起长鞭,往外面行去。
刚下楼,护卫们就跟上来了。
“出去吃饭。”韶音解释行程。
护卫们尽职尽责地跟在身后。
这都是计将军派来的,让他们保护她的安全。
肃州和汉州隔着几百里,老父亲不放心,让他们谁的话都不要听,只听小姐的。也是因此,护卫们称呼她,从来不是“王妃”,而是“小姐”。
不过,想到他们在原剧情中的遭遇……
韶音眼神微暗。剧本上根本没提他们,一个字都没有。但是最后计小姐死了,计将军被“酒后猝死”,计家上下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想也知道他们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去打听打听,哪家酒楼好吃。”她对身后一名护卫道。
那名护卫应了声“是”,就离开了。
韶音背着手,悠哉悠哉地逛着街。
转过一个弯,好巧不巧,又碰到了苏宜年。
他已经换了身衣裳,这会儿是宝蓝色袍子,愈发衬得他丰神俊秀,气度晏晏,不带丝毫惹人生厌的铜臭之气。
“真巧。”他也看见了韶音,当下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对韶音拱了拱手。
韶音点点头,淡淡道:“巧了。”
“小姐这是要往哪里去?”苏宜年问道,视线在她身上轻轻一扫,顿时猜到什么,笑容更真切了些,关切地问:“不知小姐可找到用晚饭的地方了?若是没有,不如苏某做东,请小姐尝一尝香满楼的醉鸡?”
他常年来回在这条商道上,对这边熟得不能再熟。论起吃的喝的玩的,他当然比韶音清楚。
韶音也不担心他故意找难吃的酒楼坑她,她手里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点点头:“好。”
“小姐这边请。”苏宜年热情地带路。
刚走出几步,派出去打听消息的护卫回来了。见苏宜年跟在身边,他眉头皱了皱。
随即来到韶音跟前禀报:“小姐,属下打听到,此座城池有一家香满楼的口碑还不错。”
跟苏宜年说的是一处。
韶音点点头:“我们便去那里。”
旁边,苏宜年猜出发生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香满楼在此已经有百年历史,掌厨的师傅颇有些来历,他祖上是御厨出身,拿手菜诸多,不过最受好评的还是醉鸡……”
他很能说。
根本不需要韶音开口,一个人便包揽了询问和答疑的流程。而且衔接流畅,一直到了酒楼,韶音都听得津津有味。
“苏公子喝杯茶吧。”在楼上雅间入座后,韶音下巴点了点,示意他给自己倒水润喉咙。
苏宜年从善如流,将折扇搁在一旁,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上茶壶,先给韶音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笑着道:“这楼里的菊花茶也很不错,清香淡雅,与外面卖的不同。”
韶音拿起茶杯,不急着饮用,先笑了一声:“丰裕商号入资了香满楼?”
闻言,苏宜年眼里划过讶异,随即摇头笑道:“这倒没有。”顿了顿,“我七叔有房妾室,倒是跟香满楼的东家有些关联。”
韶音有些意外:“妾室?”
香满楼是开酒楼的,丰裕商号也不过是商户,论起身份,谁也不比谁高贵,怎的就甘心做妾室了?
她这时已经不觉得,苏宜年处处说香满楼的好话,是为己牟利了。一来,护卫打听的消息,香满楼的口碑就是不错。二来,他七叔的妾室,这关系太远了,也不值当他如此。
“不是什么好事,莫污了小姐的耳朵。”苏宜年却不再多说,转而请她趁热用膳,并介绍起了此处值得一游的地方,又问她:“不知小姐在此停留多久?”
“明日一早就走。”韶音说道,尝了一口乳鸽汤,果然味道不错。
苏宜年的眼神有些遗憾:“希望日后还能有缘再见到小姐。”
他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甚至姓氏也不知道,便如此念念不忘了。
真是会说话。
韶音喜欢嘴甜会说话的,当下便道:“等你寻到使我满意的长刀,我亲自赏你。”
“那就请小姐等我的好消息了。”苏宜年自信满满地道。
吃了顿饭,两人下楼。
结账时,自然是韶音掏腰包。
大小姐从来不花别人的钱,只有请别人吃饭的份。
苏宜年见她执意如此,无奈又荣幸地道:“既如此,苏某便多谢小姐招待。”
只有几名护卫,向他投去不喜的目光。
在他们眼里,这商户油嘴滑舌的,就是骗吃骗喝的小白脸。而且,他们还有了证据!
韶音仿佛没察觉,从酒楼离开后,便在路上闲逛着消食。
苏宜年走南闯北的,见的事多,随口说起什么,就是值得一听的趣事。
韶音听他侃侃而谈,打发时间。
只是不凑巧,走到半路,他遇到了熟人,把他叫走了。
“真是抱歉。”他歉然地看向韶音道,“是苏某招待不周了。下回小姐再来此,苏某一定好好招待。”
韶音不以为意,对他摆摆手:“不碍,你忙去吧。”
苏宜年这才拱了拱手,跟着熟人走了。
“小姐,别被他骗了。”等走出一段,一个护卫没忍住,憋出一句。
吃完喝完就走了,付出的只有嘴皮子,在一众护卫眼里,苏宜年就是个骗子。
韶音笑起来,没解释什么,点点头:“我有数。”
她请苏宜年吃顿饭,总共花了八两银子,却听到了不少有价值的消息,很是值了。
苏宜年只当她是个不知疾苦的大小姐,讲的都是些稀奇事,偏偏他为了求真,博她信任,又都有名有姓的。
哪座城池,谁家公子,哪家小姐,惹出什么乱子,死了几个人,如何残了,这段恩怨如何消除的,等等。
他讲得跌宕起伏,比说书人也不差什么。乍一听着,就是个故事。但是仔细分析,不难瞧出,当今百姓的日子是不好过的。各地豪强,对平民百姓的欺压和剥削,令人发指。
而即便苏宜年隐藏得好,她也瞧出几分,他对此深恶痛绝。只是没有法子,原因大约是他在主家的地位并不高,不过是旁支族系的庶出子弟,即便有心做些什么,但能耐不足。
他有心无力,只能出言讥讽,以泄心中戾气和不满。韶音倒是觉得,可以拿去劝老计。
当今天子昏庸,对天下的治理非常懈怠,因而剧本上萧寒煜取而代之,很轻易就坐稳了江山。
但韶音是不打算送他上位的,她的老父亲出工又出力的,何苦替人做嫁衣裳?要做皇帝,就自家做。
只是,突然就说要造反,老计心里怕是过不去那一关,他一向自诩忠臣。而如果是为天下百姓,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想来他会慢慢动摇。
韶音负着手,一路溜达回客栈。
歇息一晚,次日便启程,快马奔向肃州。
兄长在军营中,没有回来,府上只有老计。他身量中等,身形并不魁梧,穿着粗衣布鞋,头发用荆钗固定,像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街边老汉。
此刻,拎着只木质鸟笼,正在庭院里溜达。
“音音?你怎么回来了?”见到女儿,老计很是意外,目光霎时间锐利如鹰,将她上下扫视一遍。
这种时候,才有了让北戎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之威。他将女儿打量一遍,没瞧出委屈气息,那股犀利目光才散去,又变成了普通老汉模样,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是好事,也是坏事。”韶音将包裹扔给小丫鬟,挽住老计的手臂,拉着他在石凳上坐了,然后掏出密信递过去。
老计伸手去接:“是什么?”
“爹,我不是跟你开玩笑。”韶音在他要接过时,却又抽回了手,神色认真,“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老计原本没当回事,闻言一怔,当下也凝重三分:“好,让爹瞧瞧,是什么要命的大事?”
他活了几十年,经历风霜无数,手下的亡魂也不知道有多少,自己的脑袋都好几次差点被人砍掉,肠子都流出来两回,更别提其他致命伤。
在他眼里,还真没有什么大事。除非大梁要亡了,他忠心辅佐的帝王是个混蛋,不顾天下百姓的死活,到处饥荒,人们没有活路,饿殍遍野。
但这是不可能的。眼下虽然不说国泰民安,好歹百姓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而皇上虽然不够英明强干,但朝中忧心百姓的官员还是有几位的。
那这就不可能是什么要命的大事。
只是,女儿既然这么说了,他便也做出肃容的模样,拆开信封。
抖开信件,他一脸严肃地看去。
一开始,是装的严肃。但随着他越往后看,装出来的严肃就变成了滔天怒火,捏着信纸的手掌止不住地发抖。
手背上青筋暴起,刚刚看上去还很平凡的粗衣布鞋的小老头儿,此刻气势外泄,无形的凛凛杀意涌出,犹如战神临世。
“混账!!”
忠心耿耿了一辈子,将此生和热血都洒在战场上的老将军,此刻怒极,脑海中什么语句都组不成,只是下意识吐出两个乏力的字眼:“畜生!!”
“他为何如此?!”
老将军想不明白,一脸惊怒。
萧寒煜的这封信,写得很有水准。
清清楚楚地让人看出,他想在大梁和北戎之间挑起战事,不惜一切代价。
绝不会让人有丁点儿误会——他到底是皇室子弟出身,文学素养极好,措辞相当精准,一个字都不可能让人误会的。
只是,到底是第一封信,他并没有写原因,也没有写后续如何。
“爹,你收收力,别弄破了。”韶音见他阅完,便去解救那封信。
老计还没回过神,此刻把这封写满了肮脏算计的密信狠狠踩在脚下,碾成烂泥的打算都有了:“怎么?不能撕了它?”
韶音取回密信,悉心折起,放回信封里,嘴角微微勾起,带着一抹惊人凉意:“撕了它做什么?这是证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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