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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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的西北角有两座4层的公寓楼,这里的环境很幽雅,楼的前后都植着草坪和高大的雪松,一条不宽的水泥路从这里通向办公区,这是部里的司局级干部的住宅楼,平时来这里的人不多。“**”开始后,这些司局长大部分都出了问题,有的进了隔离审查学习班,有的干脆进了秦城监狱。这两座楼几乎成了空楼,每到夜晚时,偶尔路过的人会发现,这儿只有几家窗户里有灯光,其余的窗户都是黑沉沉的。
袁军的家就在这里。自从他父亲袁北光、母亲王咏琴被隔离审查后,行政处就给袁军安排了一间8平方米的平房,他家的大门被贴上封条查封了。按照***主任王占英的意思,之所以分给袁军一间平房,是因为袁军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要体现党的给出路政策。
袁军却不大领情,他最烦听这些,什么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凭什么他就老得受教育?安上这么个名,本身就是种歧视,就好比1957年的右派,据说表现好就可以摘帽子,结果摘了帽子又变成了摘帽右派,还是没什么区别。袁军看不出“黑帮子女”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间有什么不同,反正都是给你脑门子上贴个标签,省得别人不知道。
袁家一共4个儿子,袁军最小,他的3个哥哥都在“**”以前从“哈军工”或“西军电”这类的军事工程学院毕业,被分到西北的国防工业基地工作。自从他父母被审查后,袁军算是获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自由。没人管的日子简直太幸福了,以前上学时他最怕老师找家长告状,现在好了,谁爱告谁就告去,只要他找得着袁北光局长。如果单从这点考虑,袁军还是挺拥护“*****”的。
如果说袁军对这场政治运动有什么不满的话,那就是他的生活水平严重下降,每月15元生活费,无论他怎么算计也坚持不到月底。这一年来,他始终过着一种半饥半饱的生活。后来他终于想开了,与其算计,不如干脆及时行乐,有钱了就先混个肚儿圆,没钱了再说,反正社会主义祖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
袁军和郑桐是一对活冤家,两人从上小学起就在一个班,多年来两人的关系始终保持在打打合合的状态,常常是一句话不合,双方就各自抄家伙准备单练,每次都是正要玩儿命时被同伴们拉开。正因为翻脸成了家常便饭,所以两人从不记仇,往往是劝架的人还没缓过劲来,这两位已经又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起来。
这个月还不到20号,袁军又没饭吃了。他厚着脸皮去郑桐家蹭了两顿饭,实在不好意思去了,因为郑桐家的经济状况也没好到哪儿去。郑桐的父亲郑天宇此时正和袁北光关在一起,母亲孙逸群是个中学教员,虽然没有被停发工资,但也在停职受审查。孙逸群的工资本来就不高,况且郑桐还有两个上小学的妹妹,因此日子过得也很紧。
近来社会上经常发生一些入室盗窃的案件,这座大院里也有几家住户被撬了门,损失了一些财产,案子一直没破。饿急了眼的袁军由此受到启发,决定先拿自己家开刀。他突然有了种紧迫感,自己要是不先动手,早晚得有真正的贼惦记上,那不便宜了别人?更何况撬自己家应该是轻车熟路,也省了踩点这套程序。
郑桐知道袁军的想法时,不禁大喜,连声说他早就想到这儿了,只不过没好意思说罢了。他见袁军还有些犹豫,便一个劲儿给他打气:“哥们儿,你得这么想,袁北光不是你爸爸,他是‘三反分子’,咱们顺了‘三反分子’的东西,就是革命行动了。不是老教育咱们要和家庭划清界限吗?怎么划?怎么能证明你袁军和反动家庭掰了?就得把‘三反分子’家的门给撬了,这样界限不划也清了。”
袁军听着不入耳:“去你大爷的,你爸才是‘三反分子’呢,要不咱先撬你家得了,你爸留过洋,谁知道他当年在美国都干了点儿什么,闹不好早和中央情报局挂上钩了,正经地里通外国,我觉得先撬你家比较合适。”
郑桐显得很为袁军着想:“我家还用得着撬?我现在带你去就行了,问题是我家除了书就没什么值钱东西,你见什么值钱就尽管拿,就是千万别撬锁,撬坏了锁我还得去配,不是又得花钱?”
袁军一想也是,他搔搔头皮下了决心。
公寓的楼道里静悄悄的,看样子住户们已经入睡了,袁军家的大门上贴着被查封时的封条。
袁军和郑桐鬼鬼祟祟地用改锥在撬锁,郑桐边撬锁边心虚地四处张望,他小声问:“你家邻居是张局长吧,这老头儿没被关起来?”
“没有。这老头上面有人保,没人敢动他。”
“要是他听见动静出来看怎么办?”郑桐不放心地问。
袁军没好气地说:“操,这是我家,我撬自己家的门他管得着吗?我他妈乐意。”
“你丫就吹吧,这么牛逼你怎么不敢白天来,非深更半夜来撬门?”郑桐挖苦道。
袁军嘟囔着:“废话,***贴的封条,我敢白天撬锁吗?”
门锁发出一声轻响,被撬开了,他俩不管什么封条,推开门溜了进去。
黑暗中袁军轻车熟路地在自己家里四处乱翻。
郑桐提出警告:“你当是他妈抄家呢?把翻出来的东西照原样放好,戴上手套,别留下指纹。”
袁军不以为然地说:“你以为你作了多大案子,公安局还会来查?人家警察吃饱撑的?”
郑桐突然被桌子上的一对瓷花瓶吸引了,他拿起花瓶仔细端详。他父亲郑天宇是个瓷器迷,家里也收集了不少瓷器,他从小耳濡目染地知道一些鉴赏瓷器的知识。
他脸上突然露出了喜色:“这对花瓶是明代的,崇祯五年烧制,还是官窑的,你们家哪来的这东西?”
袁军想了想说:“听我爸说,解放军刚进城时,各部队见了没主儿的房子就占,我爸他们占的那所院子的主人是个国民党大官儿,逃到台湾去了,这花瓶就摆在客厅里,后来这院子分配给我们家住,这花瓶和家具就成了我们家的,后来搬家时,我爸只带了这对花瓶。”
郑桐敲敲花瓶:“我看你们家没什么值钱货,也就这对花瓶还值点儿钱。”
袁军喜出望外:“真的,这花瓶值钱?那么咱把它送到委托行卖了。”
“这年头儿卖不出价来,能卖个几十块钱就不错了。对了,你还得把你们家户口本顺走,没户口本委托行不收。”
袁军沮丧地说:“妈的,我们家存折是动不得的,都让银行冻结了,你看除了花瓶还有什么可卖的?”
“把那个半导体收音机带上,再卷上你爸的呢子大衣。”郑桐吩咐道。
“我操,你丫出点儿好主意行不行?哪天我爸被放出来,发现他大衣没了,非他妈打死我不可,不瞒你说,我爸手黑着呢。”
郑桐耐心地开导道:“好不容易把锁撬了,不顺走点儿东西,咱们干吗来啦?赶明儿你爸要问起来,你就往造反派身上推,你爸准没脾气。再说了,你爸能不能出来还难说呢,万一哪天老爷子没扛住,又撂出点儿反党罪行,闹不好就被送秦城了,你就可劲儿折腾吧,没事。”
袁军骂道:“你爸才被送秦城呢,你丫别老方我。”
郑桐又想起了什么,他拉开了衣柜,开始翻动衣服。
袁军问:“你又惦记上什么啦?”
“你爸是不是还有一身将校呢?咱们来都来了,索性就多弄点儿东西走。”
“嘿,你丫这不是趁火打劫吗?给我放下,我都没敢顺这身将校呢,你怎么净想这美事?”
郑桐理也不理,边翻边回嘴:“我还缺身行头呢,我们家再往上翻八代也翻不出一个当过兵的人,找件军装算是费了劲儿啦。我说过,不弄件将校呢穿穿,哥们儿死不瞑目。”
袁军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说你怎么这么痛快就来了,闹了半天是冲我家的军装来的。操,引狼入室,我他妈绝对是引狼入室。”
郑桐话里有话地威胁道:“要不我过几天再来?”
袁军道:“算啦,反正你是惦记上这身将校呢了,不弄到手不算完,你随便吧。”
两人摸着黑收拾好细软,溜出大门,消失在黑暗之中。
北京西城区的百万庄、二里沟一带有着大片的楼群,这些20世纪50年代建造的住宅楼按照不同的等级划分出若干个区域,以天干地支类推,如子区、丑区等。这些住宅区分属于不同的国家机关和部委,如国家计划委员会、第一机械工业部等。
如果你在1968年穿越这片住宅区,会发现这里随处可见成群结伙、身穿黄色军装和藏蓝色制服的青少年。他们或无所事事地站在街头,或数十人一起骑着自行车闲逛。这是些追逐时尚的青少年,当时的成年人是不会了解这种时尚的,这好比今天的成年人不了解那些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状,鼻子上戴着鼻环的新新人类一样。1968年的青少年们追求的时尚还不算太出格,最时髦的服装首推军装,蓝制服次之,以今天的眼光看,这些款式平庸、色彩单调的服装怎么能领导一个时代的时装潮流呢?简直毫无道理。创造这些时尚的是那些被称为“老兵”的青年,在一个刚刚能吃饱肚子的国度里,他们都是来自最富有的家庭。但他们的审美能力不可能摆脱时代的束缚,他们所能创造的时尚无非是在朴素的衣着上进行某种搭配,比如一身蓝制服可以配上一双白边的懒汉鞋,再配双雪白的线袜。如果是位姑娘,冬天的围巾倒是颇有讲究,一种色彩鲜艳,用细毛线织成的拉毛围巾成了时髦货,不过戴这类围巾需要一定的勇气,因为很容易被人指责为“不正经”。
就像今天的城市青年崇尚名牌汽车一样,当年的“老兵”崇尚一种全链套、装有电镀后架的永久牌自行车,此车的型号为永久十三型,俗称“锰钢车”。当年这种自行车产量有限,市面上极难见到,商店里若是偶尔到一批货,要事先贴出告示,购买者头一天傍晚就得到商店门前排队,和钟跃民等人购买芭蕾舞票一样,追求时髦的代价是忍受一夜凛冽的寒风。
如果你在1968年身穿军装或一身蓝制服,再配上懒汉鞋、白袜子,骑上锰钢车在百万庄一带闲逛,那就等于在向世人宣告:我是顽主,谁不服气就惹我试试。你放心,肯定会有不止一群顽主来找你麻烦。如果是位姑娘穿上这身行头,再戴上一条鲜红的拉毛围巾,那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叫“找拍”呢。何谓“拍”?拍婆子是也。何谓“拍婆子”?就是在大街上和不大正经的女孩子搭讪,要求交朋友。其实这位姑娘早该有心理准备,既然打扮成这样,就怨不得顽主们把你视为同类。
李奎勇和小浑蛋旁若无人地站在通往申区的路口上,两人边谈话边四处张望,脸上带着挑衅的神态。
在非“老兵”类顽主的眼里,百万庄地区无异于敌占区,特别是在百万庄的诸多区块中,申区简直是百万庄的灵魂。这是一片二层小楼的高级住宅区,里面的住户级别最低的也是副部级,他们的子女都是“老兵”中最有影响的人物。也就是说,谁要是得罪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后果将是相当严重的,他们有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召集数百人进行报复。
今天李奎勇和小浑蛋两人敢跑到申区来拔份儿,这无非是想表明他们的勇气——根本没把这些“老兵”放在眼里。
李奎勇和小浑蛋曾住在一条胡同里,当年李奎勇练摔跤时,小浑蛋还是个很瘦弱、胆小的孩子,有时还受别的孩子欺负,每次都是李奎勇替他打抱不平。后来李奎勇的父亲和别人换了房子,他家搬到了宣武区南横街,两人才断了联系。前些日子,小浑蛋在天桥剧场抢了李援朝的票,竟和李奎勇意外地重逢了。李奎勇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当年胡同里最不起眼的老实孩子,几年没见竟成了大名鼎鼎的小浑蛋,连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兵”都谈虎色变。
使李奎勇感动的是,如今的小浑蛋虽已成名,但他对李奎勇仍然像小时候一样尊重,还是一口一个“勇哥”地叫着。李奎勇是个讲义气的人,别人敬他一尺,他就还人一丈。他虽然对干部子弟怀有极深的成见,但仍然能和钟跃民交朋友,就因为钟跃民能尊重他。所以当小浑蛋提出要他陪着到申区来拔份儿时,李奎勇没有犹豫,立刻就答应了。他没有想到,这一答应,几乎给他惹来杀身之祸。
两个穿军装的姑娘骑着自行车从路上走过,小浑蛋轻佻地招招手:“嗨,小妞儿,过来陪哥哥聊聊……”
两个姑娘显然没受过这等侮辱,她们停下自行车骂道:“浑蛋,哪儿来的狗东西,敢到这儿来撒野?”
小浑蛋大笑:“你还真说对了,我就叫小浑蛋,小妞儿,你连哥哥叫什么名字都知道?来,让哥哥亲一下。”他边说边向姑娘们走去。
两个姑娘见小浑蛋真要过来,慌了神,她们连忙骑上自行车:“你有胆量就等着别走。”
小浑蛋停下脚步:“好呀,哥哥在这儿等你,快点儿来。”
李奎勇笑道:“真是个浑蛋,我怎么都不认识你了?你小子以前可挺老实的。”
小浑蛋望着两个姑娘远去的背影说:“奎勇,你还记得吗?当年我瘦得像个猴子似的,咱们胡同里的孩子谁都敢揍我,也就是你老护着我。那会儿你正练摔跤,没人敢惹你。后来你们家搬走了,我还挺想你,晚上做梦还梦见你好几次呢。”
“你现在可不一样了,倒退半年,谁知道有小浑蛋这一号?现在可了不得,北京城谁不知道你小浑蛋的大名?前两天我在朝阳门碰见一个过去和我一起练摔跤的哥们儿,那哥们儿还问我呢,听说新街口最近煽起一个小浑蛋,腰里别把插子,见人就插,才一个月工夫就插了七八个了。”
“没想到我现在有这么大名声,连朝阳那边都知道啦?好像我是疯子,见人就捅刀子,其实我不过是专插那些‘老兵’。”
李奎勇劝道:“哥们儿,最近你可要留神,那个李援朝上次在你这儿栽了面儿,我听说他早放出话了,逮住你就要你的命。不是我说你,你最近干得有点儿出圈了,一连捅了好几个,连西城分局都在抓你,你还是躲躲吧。”
“扯淡,谁干掉谁还没准儿呢,大院里的人就那点儿能耐,打架就仗着人多,一对一单练就熊了。我试过几次,甭管多少人,你上去捅倒一个,其余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群身穿黄呢子军大衣,骑着自行车的青年来到路口,他们停下车,用无礼的目光将小浑蛋和李奎勇上下打量个遍。
小浑蛋一见就来了脾气:“孙子,你照什么?”
那群青年显然不认识小浑蛋,见有人寻衅,便纷纷从车把上拿下弹簧锁向小浑蛋围了过来。
李奎勇忙上前劝说:“哥们儿,你别再惹事了,咱们走吧。”
小浑蛋是个暴脾气,哪能如此善罢甘休?他说:“你站着别动,看我的。”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迎着那群人走过去。
那群青年气势汹汹地把小浑蛋围在中间,小浑蛋面不改色。一个为首的高个子青年晃动着手里的弹簧锁,傲慢地向小浑蛋发问:“你哪儿的?给我报个名儿。”
小浑蛋根本不说话,突然出手,一把****已经捅进了高个子青年的腹部。高个子青年惨叫一声,捂住肚子跌坐在地上,他的同伴们都被吓呆了。小浑蛋用带血的刮刀向青年们晃晃,青年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小浑蛋轻蔑地笑笑,转身扬长而去。
这时,那些被吓呆的青年似乎才清醒过来,七手八脚地扶起受伤的人。受伤的高个子青年痛苦地咬着牙,双手紧紧地捂住腹部,鲜血从指缝里涌出……
什刹海冰场的高音喇叭里一遍一遍地放着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水银灯下,一群群青年男女兴奋地追逐着、嬉闹着,姑娘们漂亮的长围巾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鲜艳。
钟跃民、袁军、郑桐及几个伙伴和另一伙青年在跑道南侧的冰球场上打冰球,钟跃民灵活地带球向对方禁区猛冲,他连连绕过对方的几个堵截者,抢到了一个极佳的射门位置,他抡起冰球杆正待大力击球,却被对方一个高个子青年撞出一丈多远,摔了个嘴啃泥。
袁军和郑桐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钟跃民从冰面上爬起来,恼羞成怒地给高个子青年一记耳光:“你他妈往哪儿撞,找死呢?”
高个子青年捂住脸愤怒地问:“你凭什么打人?打冰球有规则,允许合理冲撞。”
钟跃民冷笑着:“对不起,我看差眼了,把你脑袋当冰球了。”
高个子青年不像是顽主,也不懂顽主的规矩,他哪里知道和顽主是没有理好讲的。他涨红着脸抓住钟跃民的衣领:“你跟我走,咱们去派出所讲理。”
钟跃民和同伴们都被这个不谙世事的青年逗乐了:讲理?真有意思,这年头儿哪有理好讲?这孙子是从外国来的吧,他怎么能提出如此可笑的问题?看来这人脑子有毛病,以至于钟跃民都懒得揍他了,钟跃民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吧,找个凉快地方待着去。”
那青年哪里知道钟跃民已经饶了他,他仍在激动地喊着,要求钟跃民和他去派出所解决问题。
袁军不耐烦了,他觉得这个人太不懂事,今天哥儿几个心情不错,没有暴打他一顿已经是对他最大的爱护了,他怎么还敢没完没了?袁军板着脸向高个子青年走去。
那青年还沉浸在愤怒的情绪中,嘴里不停地嚷着。忽然,声音戛然而止,他只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飕飕的,原来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这青年终于明白自己碰到什么人了。
袁军收起刀子,挥挥手,那青年立刻跑得没影儿了。
这样一来,刚才和钟跃民他们一起打对抗的几个青年都收起冰球杆走了。人家是来打冰球的,不是来拔份儿的,要是撞倒个人就得挨揍,那这冰球就没法儿玩了。
钟跃民自己也觉得怪没趣的,但这没办法,他横惯了。
郑桐似乎发现了什么:“哎,跃民,你看!”他指着不远处正在溜冰的两个姑娘说,“你认出那两个妞儿没有?”
两个姑娘正互相搀扶着在练习滑冰,她们好像还不太会滑,在冰面上站立不稳,一次次地跌倒。
钟跃民仔细瞧了瞧:“不认识,她们是哪儿的?”
郑桐白了钟跃民一眼:“哎哟,你丫什么记性?上次咱们为这两个妞儿还和张海洋打了一架呢,你还让人给花了。”
钟跃民恍然大悟:“噢,想起来了,是这两个妞儿吗?让我看看哪个妞儿更漂亮点儿。”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其中一个姑娘叫周晓白,这名字还是自己冒充她表哥套出来的。
周晓白和罗芸不大来冰场滑冰,因为当时社会上有种偏见,似乎来冰场滑冰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听同学们讲,冰场是小流氓经常出入的地方,打架斗殴是常事。更要命的是,冰场上的流氓特别爱追着女孩子耍流氓。周晓白听了很不以为意,她从来不是个胆小的女孩儿,小流氓有什么可怕的?这一年多来,她遇见的小流氓多了,不过就是在大街上厚着脸皮和她搭讪,也没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别理他就是了。再说,这年月简直没什么可玩的,除了滑冰还有什么娱乐?只剩下个冰场了,要是因为冰场上有流氓就不敢去的话,那冰场不就成了流氓专用的了?凭什么?她还非去不可。
罗芸对滑冰兴趣不大,可她和周晓白是好朋友,既然好朋友要她陪,她当然不好拒绝。其实罗芸更不怕冰场上所谓的流氓,她本身就是最早参加红卫兵的一批女孩子,也属于“老兵”圈子里的人。她知道冰场上的所谓流氓都是当年的“老兵”,这些干部子弟能坏到哪儿去?所以罗芸连想都没想就陪周晓白来了。
周晓白从上幼儿园起就是那种很乖的女孩子,上学时也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在家里听父母的,在学校听老师的,这种女孩儿谁都喜欢。1966年闹红卫兵时,周晓白也想参加红卫兵,因为她最有资格,她是纯粹的红五类。她的父亲周镇南是1955年授衔的中将副司令,是解放军将领中为数不多的出身于黄埔的将军。周镇南告诉女儿:“学校不上课了,你就给我待在家里,那个什么红卫兵组织你不要参加。那些毛孩子懂个屁,要是把好东西都砸了就叫革命的话,那么任何一个二流子都是革命家。我真不明白,老头子是怎么了,怎么会支持这些毛孩子去胡闹?”
周晓白的母亲陈亦君在一边听了吓白了脸,她一遍一遍地叮嘱周晓白:“孩子,你爸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和别人说呀。”
周晓白听话地点点头,对她来说,父母是她最爱的人,不听他们的话听谁的?周晓白果然没有参加红卫兵,1966年的“红八月”,社会上已经闹翻了天,周晓白居然老老实实在家里温习功课,她还以为到9月1日学校就会开学了,等一开学她就是初二的学生了。谁知她在家一待就是两年,等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时,她糊里糊涂地已经成了初三的学生,快要毕业了。这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儿还不知道,如今干部子弟中最时尚的活动就是拍婆子,而她则是一个很显眼的目标。
罗芸从没滑过冰,第一次上冰面就穿了双花样刀冰鞋,她前仰后合地站立不稳,一不留神摔了个仰面朝天,乐得周晓白直不起腰来,她灿烂的笑容使脸庞显得十分妩媚。
谁知这一笑,可把不远处的钟跃民看傻了。
钟跃民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晓白,嘴里警告着袁军等人:“你们听着,那个围红围巾的妞儿归我啦,谁和我争,我可跟谁玩儿命。”
袁军笑道:“得啦,别急赤白脸的,两个都归你,我们哥儿几个不眼馋,就怕你没能耐拍到手。”
“嘿,你要是这么说,今天我非让你们见识见识不可。袁军,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行呀,谁输了谁做东,新侨饭店,怎么样?”
“你丫有钱吗?就你那15块钱生活费,还他妈请客?”
“这你别管,我要是输了,决不赖账,是偷是抢,可是我自己的事。”
钟跃民一拍胸脯说:“哥儿几个可听好了啊,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下面看我的。”说完他已滑出10米开外。
钟跃民的滑冰技术很熟练,他高速冲过去,从周晓白身旁掠过,身子似乎无意地撞了她一下。周晓白站立不稳,她努力在冰面上平衡着身体,左摇右摆,最终还是跌倒了。
钟跃民兜转回来,扶起周晓白,嘴里忙不迭地道歉:“哎哟,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周晓白不满地拍打着身上的冰末:“这么宽的地方,你怎么非从这里过,你是不是成心的呀?”
钟跃民一脸委屈:“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成心撞你呢?真对不起,请你原谅。”
“行啦,我不介意,你可以走了。”
钟跃民死皮赖脸地说:“这多不合适,我把你撞了,拍拍屁股就走了,这像话吗?万一你以后有个三长两短,到哪儿去找我?不行,这件事我要负责到底,我可不想让良心负债。”
周晓白突然认出了钟跃民:“是你呀,我想起来了,上次嬉皮笑脸地在大街上纠缠我们的就是你,流氓。”
钟跃民故作惊讶:“哟,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浑蛋!”
“你真神了,连我的小名都知道。”钟跃民很绅士地鞠了一个躬。
罗芸拉开周晓白:“晓白,别理他,这么无赖的人倒真少见。你到底要干什么?”
钟跃民换了一副面孔,很诚恳地说:“我说两位女同学,你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应该懂得礼貌。一般来说,一位彬彬有礼的男同学在大街上企图和某位女同学相识,这无论如何不是男同学的过错吧?”钟跃民绕着两位姑娘滑了一圈,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俩。
周晓白显然不了解这类顽主,他们的面孔变化太快,刚才还一副贫嘴滑舌状,这会儿又突然变得彬彬有礼。以周晓白的教养,她是绝不会对有礼貌的人口出恶语的,她缓和了口气,看了钟跃民一眼小声道:“那么总不是我们的过错吧?”
见女孩上了钩,钟跃民心头狂喜,心说,这就有戏了。拍婆子是有学问的,最怕的是女孩子一声不吭,那是一种无言的轻蔑,但凡到了这种程度,这个妞儿你就别惦记了,没戏。周晓白的表现,说明她是个十足的傻丫头,太好蒙了。
钟跃民的话来得很快:“当然是你们的过错,你想呀,要是哪个女孩子长得猪不叼狗不啃的,还老在我眼前晃悠,那不是招我烦吗?可是一看见你们,我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我纳闷儿呀,你们是怎么长的?也太漂亮了,让我们这些丑人很惭愧。”
周晓白和罗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第一招已经奏效,钟跃民趁热打铁:“就说今天吧,我和朋友比赛速滑,本来我遥遥领先,结果刚滑到这儿,你正好一抬头,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告诉你,我好像被阳光晃了一下,顿时眼睛就花了,等我明白过来时,我那朋友早超过我没影儿了,你说,你这不是害人吗?”
周晓白笑了:“你可真贫……这些恭维话都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周晓白从来没见过如此厚脸皮的人,不过她倒不觉得钟跃民讨厌。
钟跃民的话里充满真诚:“我说两位女同学,我说句话你们可别生气,不是我恭维你们,看你们两位往这儿一站,这相貌,这身材,就连我这最不爱恭维人的人都忍不住要说几句,你们长得够漂亮啦,别再长啦,总得给我们这些丑人留点儿活路不是?真的,求求你们了。”
周晓白和罗芸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我们成了植物了……”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当然是植物了,鲜花难道不是植物吗?”
罗芸笑道:“真够肉麻的。”
钟跃民话题一转:“我说两位女同学,不是我批评你们,要说你们这滑冰技术,我可就不敢恭维了,这和你们二位的身份也太不相称啦,你们现在需要一个高水平的教练。不行,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也豁出去啦,给你们当教练,我保证你们一个月后达到运动员的水平,怎么样?”
姑娘们都笑着望着钟跃民不说话。
钟跃民不管对方同意不同意,不屈不挠地说:“按我的理解,不说话就是默认了。现在我开始行使教练的职责,首先我要搞清楚,我的两位运动员都叫什么名字。哦,这位的名字我已经知道了,叫周晓白,对不对?那这位呢?”
罗芸笑笑说:“我叫罗芸。”
“嗯,都是好名字,一听就知道你们的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不像那些胡同里的老百姓,一起名就是‘桂枝’呀‘秀兰’的。别笑,你们都严肃点儿,记住,你们的教练叫钟跃民。”
这时,郑桐装作陌生人,从钟跃民身边滑过。钟跃民视而不见,一本正经地开始布置任务:“现在咱们开始练习,第一步,你们要先学会直线速滑……”
不远处,郑桐灵巧地滑了回来,袁军一伙迫不及待地向郑桐打听消息:“跃民这孙子跟人家说什么呢?”
郑桐乐得直不起腰来:“这孙子摆出一副教练的架势,正教那两个傻妞儿滑冰呢,丫装得跟真的似的,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哎哟,乐死我啦……”
袁军一伙乐得前仰后合,用手指着钟跃民起哄。
周晓白发现了他们,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气恼地咬住嘴唇。
而钟跃民似乎越来越进入角色:“身体重心向前倾,腰要弯下,腿要弯曲……”
周晓白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们好像没请你当教练,你能让我们安静点儿吗?”
钟跃民被噎住了,他闹不明白这妞儿怎么突然翻了脸,但他马上就摆脱了尴尬:“我知道你们是客气,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是不是?没关系,你们千万别拿我当外人,只当是雷锋同志又回来了……”
周晓白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突然反问道:“你叫钟跃民?”
“没错,‘***’的‘跃’,‘人民’的‘民’,育英学校六八届的,如今正等待分配呢。”
周晓白和颜悦色地说:“钟跃民同学,能帮我们个忙吗?”
钟跃民忙不迭地说:“你尽管说,尽管说,钟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周晓白轻轻笑了笑:“没那么复杂,就是请你离我们远点儿。”说完,周晓白和罗芸手拉手向前滑去。
钟跃民尴尬地站在原地,怅然地望着姑娘们远去的背影,他回过头来,发现袁军、郑桐他们早已乐得站立不稳,纷纷扑倒在冰面上……
长安街上,钟跃民一伙骑着自行车兴高采烈地互相追逐着,刚才拍婆子未遂丝毫没有影响钟跃民的兴致,刚刚在冰场大门口他们还顺手“飞”了两顶羊剪绒皮帽,占了便宜的喜悦更是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他们彼此间高声叫骂着,发出一阵阵喧哗。
袁军突然发现了正在前方并排骑着自行车的周晓白和罗芸:“跃民,你看前边那两个妞儿,是不是你刚才拍的那两个?”
钟跃民望了一眼:“算了吧,我现在对那俩妞儿没兴趣。”
郑桐一撇嘴:“你什么时候学好了?跟真的似的。”
“刚才我说得嗓子冒烟儿,这俩妞儿整个是油盐不进。我他妈烦啦,懒得搭理她们。”
袁军嘲笑道:“情场失意呀,说话都是酸葡萄味儿,我看呀,你以后洗手别干啦,省得哥儿几个跟你一起受刺激,干这个你不行。”
郑桐用一种很内行的口吻对钟跃民传授经验:“你丫太急功近利,是不是一见了人家就两眼发直,放着绿光?这样可不行,哥们儿教你吧,往后见了妞儿可不能这副流氓相,吓也给人家吓跑啦。”
钟跃民颇不服气:“我这么正派的人要是像流氓,天下还有好人吗?本来她们都默认我这教练了,可你小子那会儿过来了,还带着一脸的坏笑,让人家一看就穿帮了,都是你这孙子坏的事。”
“肯定是你的方法不对,龇牙咧嘴地把人家吓着了,你能不能装出一副好孩子样儿?多聊聊以前上学时的事,和她们共同回忆那段美好时光,编故事你难道不会?就说你曾经是个品学兼优的少先队大队长,挂过三道杠儿。当然,我们知道你其实连一道杠儿都没混上过,可我们不会揭发你,你丫就抡圆了吹吧。”
“你还当过鼓号队的队长,还被从几万个孩子中选出来给毛**献过花,你还演过电影《花儿朵朵》,你就愣说那里面的男主角是你,反正这电影现在也不让放了,她们闹不清是谁演的,让我再想想你还有什么露脸的事,编嘛……”
郑桐和袁军你一句我一句,一点儿没有要住口的意思。
钟跃民到底受不了激将法:“操,你们还别将我,今天我要拍不上这俩妞儿,从此就退出江湖了。”说着他脚下开始加速,渐渐追上了周晓白和罗芸。
“哟,真巧了,怎么在这儿碰上你们了?”
“怎么又是你?”周晓白有些诧异。
“我也奇怪呢,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碰到你们,大概这就叫缘分吧?”
“你可真够无赖的,从冰场跟到这儿来了,怎么跟特务似的?”罗芸抢白道。
“罗芸,别理他。”周晓白决定不理睬这个无赖。
钟跃民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周晓白同志,你这就不对了,我知道你把我们当成了流氓,这只能说明你缺乏识别能力。请你想一想,世上有这么文明的流氓吗?”
罗芸一笑:“那么刚才你们在冰场门口干什么来着?”
钟跃民假装不记得,回头问:“郑桐,刚才咱们干什么啦?”
“哎哟,你这记性,不是有一帮坏孩子欺负咱们吗,咱们还跟人家讲理呢,你怎么忘了?”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说,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如今是什么形势?是全国人民正在夺取‘*****’全面胜利的关键时刻,我们年轻人更应该关心国家大事,怎么能在公共场所寻衅闹事呢?我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们,可他们呢,实在是不可救药,竟然掏出了刀子,是不是这样,郑桐?”
“对,我证明,当时的情况的确如此,我们这些人平时在学校都是表现不错的好学生,别说动刀子,连吵架都不会,遇事总是想以理服人,谁知碰上这么一群疯狗,我们惹不起就躲了,人家还不依不饶,追了我们半天。”郑桐一脸真诚。
半天没说话的周晓白回头看了一下:“钟跃民,你说实话,后面那几个浑蛋是不是你们一伙的?”
这回钟跃民是真的莫名其妙了:“谁呀?我们都在这儿。”
袁军回头瞧了一眼,不远外有几个青年也骑着自行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明白了:“跃民,后面还真有几个人跟着。”
罗芸气鼓鼓地说:“那些人真讨厌,纠缠了好几次,还用自行车别我们。钟跃民,求你件事行吗?”
“该不会是又让我离你们远点儿吧?”
“你不是要当我们的教练吗?要是你能把后面那几个坏家伙赶走,我们就认你这个教练。”
钟跃民笑了:“这没问题,不过等我把他们赶走以后,我这个教练再找我的运动员,恐怕连影儿都没了。”
周晓白一听真生气了:“你这个人帮别人干点事就这么讲价钱?要不就算了,我们不求你了。”
“你看,你看,如今的女孩子怎么都这么大脾气?行,这事我管了,我可事先声明,我帮你们完全是出于正义感,而不是有什么企图。看见有人欺负女孩子,任何一个有正义感的人都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是我们了。哥儿几个,咱们得帮助帮助后面那几个坏小子,给他们讲讲道理,也算是办个学习班吧,从精神上感化他们,劝他们以后少做些无聊的事。”
袁军跟着起哄:“哟,我忘了带语录本了,早知道今天要给那些坏小子办学习班,我肯定会把语录本带来,先让他们学习一段毛**语录,接着再批判他们的错误思想,干这个我拿手。”
郑桐的嘴更损:“今天不学语录,咱们让那几个坏小子学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就是‘不许调戏妇女’,让他们好好检讨检讨。”
周晓白和罗芸都被逗笑了,她们觉得这帮男孩子贫是贫点,但是挺好玩的。
钟跃民等七八个青年停住车,将自行车横在马路上,严阵以待。袁军悄悄打开弹簧锁,藏进衣袖。钟跃民从挎包里拿出带跑刀的冰鞋。郑桐拿着冰球杆向空中挥舞了几下,似乎是想试试冰球杆的结实程度。另外几个伙伴也悄悄地把什么东西藏进衣袖。
随着一阵自行车铃响,几个青年骑车过来了。袁军横在路上,口气蛮横地嚷道:“嗨,你们几个都下来。”
几个青年停住自行车,一个戴栽绒棉帽的青年出口也很蛮横:“干吗?”
“干吗?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给你们办办学习班。”
“办他妈狗屁学习班,你们要干什么?”
“你们色眯瞪眼地追什么呢?年纪轻轻的学点儿好行不行?”
“孙子,关你什么事,你们是哪儿的?”
“是你大爷。”
对方一个青年的手悄悄向挎包里摸去:“你们他妈活腻歪了是不是……”
袁军不容他掏出家伙,藏在袖子里的弹簧锁呼啸而出。钟跃民、郑桐等人纷纷亮出家伙扑上去,黑暗中传来闷响和惨叫,双方打作一团。
钟跃民一伙人多势众,出手凶狠,对方很快不支,顷刻作鸟兽散,钟跃民一伙不依不饶,挥舞着凶器将对方又追出几百米远……
架打完了,郑桐回头看了一下便乐了:“跃民,你看看,那两个小妞儿早没了影儿啦。”
袁军在东张西望:“看来咱们又上当啦,这俩妞儿还真没影儿了,咱们白跟人家干了一架。”
郑桐发牢骚:“哥们儿后背还挨了一冰刀,衣服都被砍破啦,这是招谁惹谁了?”
“这回你们知道了吧?这就是跃民这孙子重色轻友的结果。”
钟跃民笑着说:“哥儿几个,你们要这么说就没劲了,我让你们去打架了吗?咱不是说要给那几个坏小子办办学习班宣传宣传毛**思想吗?你们这些人,太野蛮了,没说两句话就动手,该好好反省,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
袁军一听:“我操,这孙子逮住便宜卖乖,咱们帮丫拔份儿,丫撂爪就不认账,哥儿几个,怎么办?”
众人高喊:“打丫挺的!”
钟跃民大笑着拼命蹬车逃,袁军等人大骂着,闹哄哄地追去。
袁军和郑桐两人骂骂咧咧地走进一个食品商店,郑桐手里拎着一个用白铁皮做的水桶。他们正在用最恶毒的语言诋毁着对方。郑桐一口咬定袁军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逼、弱智,他妈怀他的时候肯定是受了刺激,不然怎么生出袁军这么个傻逼来。而袁军回骂郑桐说:“你丫也精不到哪儿去,还他妈号称瓷器鉴赏家呢,狗屁,你长这么大都见过什么瓷器?除了你们家抽水马桶是瓷的,你丫还见过别的瓷器吗?”
他俩是为从袁军家偷出来的瓷瓶吵架。这对崇祯五年的官窑瓷瓶被他们送进了委托行,那个负责收购的老家伙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又找出个放大镜仔细研究瓷瓶上的花纹。袁军和郑桐心中一阵狂喜,心说,这瓶子算是顺对了,肯定值钱。结果老家伙长叹一声,说:“东西还不错,可明朝的瓷器存世太多,不太值钱。这样吧,愿意卖的话50块钱咱们可以成交。”袁军大喜,他认为50块已经是巨款了,便迫不及待地掏出户口本准备成交。而郑桐却大怒,他认为这老家伙在装孙子,明代官窑的瓷器至少也得给个一两百块,50块钱简直是打发要饭的。
郑桐冷笑一声:“老头儿,您这打鼓儿的行当是祖传的吧?”
老头儿惊奇地问:“年轻人,你不简单呀,还懂得打鼓儿这称呼?”
郑桐调侃道:“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开当铺的,要不怎么一见您就觉着亲呢,我爷爷当年说梦话都是这个,‘破皮袄一件,光板无毛’。您还别说,我爷爷就这毛病,他眼里没好东西,您就是把皇上的金夜壶拎来,他也这么喊,‘破夜壶一个,有孔无嘴儿’。”
老头儿好脾气:“年轻人,你可真有张好嘴,可惜现在没打鼓儿这行了,不然我非收你做徒弟不可。我问你,你知道崇祯五年是公元多少年吗,距今年多少年?你要是答对了,这瓷瓶我个人200块钱买你的。”
郑桐哪儿知道这个,他不想和老头儿废话,只是收起瓷瓶说了句:“那50块钱您还是留着养老吧,这瓷瓶我不卖了,留着回家当夜壶用啦。”
袁军一旁忍不住说:“50块就50块吧。”
郑桐没好气地喝道:“住嘴,你个败家的东西,你当老子的家产挣得容易?”
袁军回嘴:“郑桐,我看你丫又找抽了。”
他俩走到门口还听见老头儿在说:“记清楚了,年轻人,崇祯五年是公元1632年,距今年336年。咱中华民族五千多年历史呢,三百多年是小意思,你要是能把秦始皇的夜壶拎来,别说两百,两万都给你。”
郑桐大怒,回身道:“我这儿还有唐明皇的避孕套呢,给你孙子当气球吹吧,老丫的。”
出了委托行的门,袁军便大发牢骚:“50块钱就不少了,你丫还贪心不足,这下好了吧,连50块也没有了。”
郑桐不耐烦了:“你丫再唠叨我就把这瓶子砸了。”
袁军说:“你不砸你是孙子。”
郑桐举起瓷瓶做威胁状,袁军不为所动,坚持声称不敢砸就是孙子。郑桐正不知如何收场,这时有个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我刚才都看见了,这个瓷瓶我想要,你开价吧。”
两人当时便发起愣来,老人穿着一身浅灰色毛派力斯中山装,面色红润,气宇轩昂,一看就是个有身份的人。
郑桐当时自己也闹不清为什么脱口就是一句:“500块。”
老人点点头,从皮包里拿出一叠钞票递过来:“小伙子,你清点一下。”
郑桐和袁军哪里见过这么多钱,数来数去也数不清。等老人拿着瓷瓶走后,袁军一拍后脑勺:“妈的,肯定又卖赔啦,这老头儿连价儿都不还。郑桐,你丫口口声声自称瓷器鉴赏家,怎么才开价500块?你没看见那老头儿抱着瓶子就跑,生怕咱们反悔,我估计你开1000块的价他也买。”
郑桐不爱听了:“真没法和你这孙子共事,你他妈50块都想卖,卖了500块你倒埋怨上了。你丫知足吧,把你卖了也不值500块。”
两人进了食品店还在互相诋毁。
郑桐探头探脑地向冷饮柜台里张望:“袁军,我看你是有病了,大冬天的怎么想起吃冰激凌来啦。你是想拉稀还是怎么着?”
袁军大大咧咧地说:“我他妈乐意,大爷我有钱,怎么啦?今天想吃冰激凌,就得吃个够。今天的事今天办,也许到明天我还改戏了,改吃铁蚕豆了。”
郑桐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你丫就是被钱烧的,刚卖了点儿东西,手里有了点儿钱,就找不着北了。”
商店的售货员走过来:“你们买什么?”
袁军一副财大气粗的口吻:“我们买冰激凌。”
售货员打开冰柜问:“要几盒?”
“你总共有多少吧?”
售货员的服务态度也不怎么样,他翻了袁军一眼,生硬地说:“我有多少不关你的事,我只问你要几盒。”
袁军傲慢地说:“当然关我的事,我怕你这里没这么多货。”
售货员睁大眼睛打量着袁军:“那么你就说出来听听,你打算要多少?”
郑桐把水桶放在柜台上:“这个桶能装多少我们就要多少。”
售货员惊愕地愣了一会儿,转身将冰柜里成纸箱的冰激凌搬到柜台上。
袁军和郑桐耐心地用木匙将冰激凌刮进水桶,售货员们都惊讶地围在一边看热闹。
两人旁若无人地工作着,边干边往嘴里放,凉得直哈气,他俩旁边已堆起一堆空冰激凌盒了,水桶里的冰激凌刚刚盖满桶底……
钟跃民的运气比袁军好些,他父亲钟山岳虽然也进了“牛棚”,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家居然没有被查封,这真是个奇迹。袁军为此常愤愤不平,凭什么局级走资派的家都被抄了,而副部级走资派的家倒不抄?这也太不公平了。多年以后钟跃民才知道,这是钟山岳的一个没有倒台的老上级起的作用。
钟跃民的父亲不在家,家里那个多年的老保姆于阿姨也被造反派轰回农村老家去了,钟跃民成了这套四室一厅副部级干部住宅的唯一主人。于是,他家成了顽主们聚会的场所,每天高朋满座。有的哥们儿遇到些小麻烦,譬如遭到公安局的追捕不敢回家,就到钟跃民家来躲几天,顽主们的行话叫“刷夜”。钟跃民家是个极适合“刷夜”的场所,反正有的是房间,住上十来个人都有富余。后来在这里“刷夜”的人多了,钟跃民的一双将校靴不翼而飞,这才引起他的重视。他发誓以后谁再带人来“刷夜”,他二话不说就把他打出去。当然,他还没忘了补充一句,要是有妞儿来“刷夜”,他很欢迎。可惜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碰见过有“刷夜”嗜好的妞儿。
袁军、郑桐,还有外号叫“猴儿腚”的乐冀中、外号叫“二毛子”的于国庆和钟跃民都是一个大院的,他们来钟跃民家像来自己家一样随便,钟跃民有时烦了,干脆就堵着门不让进。今天这四位又来了,钟跃民不由分说就往外撵,拎着水桶的猴儿腚神秘兮兮地揭开桶盖让钟跃民看了一眼,钟跃民立刻改变了主意,他马上变得非常好客,很热情地把大家迎进客厅。
袁军对钟跃民这种实用主义态度很不满意,他故意作出犹豫的样子:“哥儿几个,既然跃民不欢迎咱们,咱也别招人家烦,我看还是另找地方吧。”话说完他才发现大家根本没有反应,原来每人早端了一个大碗吃上了,袁军这才不说话了,连忙用勺子把冰激凌大勺大勺地舀进嘴里。
客厅里大约有半个小时没人吭声。
郑桐边吃边揉肚子,钟跃民吃得直松裤带,二毛子不住地打嗝儿,猴儿腚吃着吃着突然浑身哆嗦起来,他抓过钟跃民的军大衣披上。这时袁军突然放下碗,捂着肚子蹿进了厕所。
钟跃民等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郑桐笑道:“这小子真是舍命不舍财,吃得直拉稀,还舍不得放下碗,生怕吃亏。”
钟跃民向厕所高喊:“袁军,别再吃了,身子骨儿要紧,想开点儿。”
二毛子苦口婆心地说:“袁军,你就听哥儿几个一句劝吧,实在撑不住就别硬撑了,肚子可是自己的,算我们大家求你啦。”
袁军在厕所里喊:“不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革命到底,想想红军两万五,爬雪山过草地,我这点儿困难算什么?跃民,桶里还有多少?”
钟跃民看看水桶:“还有小半桶呢。”
袁军喊:“别忙,哥儿几个歇口气,一会儿接着练。”
钟跃民摇摇头:“这孙子,不要命啦?”
郑桐不失时机地说:“典型的小农意识,和他爹一样。”
袁军在厕所里喊:“郑桐,你丫再说我爸我跟你急啊。”
钟跃民悲天悯人地说:“你就别招他了,袁军够痛苦的了,那模样看着都让人心酸。”
众人大笑。
袁军边系皮带边走进客厅:“真他妈痛快,把一辈子的冰激凌都吃了,从此我再不吃这东西了。以后要是有人请我吃冰激凌,我就告诉他,对不起,哥们儿吃伤了。”
郑桐担心地望着袁军:“你没事吧?”
袁军梗着脖子说:“没事,就是汗出多了点儿。”
“你看看,是不是发烧了?”钟跃民似乎很同情地问。
袁军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真发烧倒好了,我出的是冷汗,这会儿怎么觉得胃里都冻成块儿啦?”
钟跃民又满满盛了一碗:“这种感觉就对了,这会儿你要是觉得肚子里像火盆儿似的,不就麻烦了吗?来来来,再来一碗。”
袁军毛了:“别别别,让哥们儿歇口气,真有点儿扛不住啦。”
大家七嘴八舌,很热情地劝道:“你千万别客气,再来一碗,我们还有呢。”
“你不用考虑我们,哥儿几个少吃点儿没关系。”
“袁军,你千万要再坚持一下,只当是爬雪山呢。”
“哥儿几个,这小子死活不吃了,怎么办?”
“不吃哪成?灌丫的……”
钟跃民等人端着碗扑上去,七手八脚把袁军按在沙发上,捏着鼻子愣灌……
客厅里传来袁军的讨饶声:“哥们儿,哥们儿,高抬贵手,饶哥们儿一命。哎哟,郑桐,我操你大爷,你丫轻点儿,呛死我啦……”
袁家被撬的事传遍了整个大院,大院的保卫部还向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那时刚刚被军管,警察们也是牢骚满腹,他们从来都是管人的,没想到现在派来了军代表,凡事都是军代表说了算,警察们也成了被管的,他们敢怒不敢言,破案的积极性也不高。保卫部报案后,分局来了两个警察,照了几张相就走了,从此再没下文。袁军和郑桐两人心里窃喜,袁军居然逮住便宜卖乖,他跑到***主任王占英的办公室,声泪俱下地要求组织尽快破案。
王占英是眼看着袁军长大的,他太了解袁军这坏小子了,当他得知袁家被撬时,他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袁军,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找袁军,袁军倒自己撞上门来了。王占英深知对付这类坏小子用不着兜圈子,只需开门见山搞突然袭击就行,他一拍桌子,吓唬道:“袁军,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把门撬开后都拿走了什么东西?”
袁军是那种没提上裤子都不认账的主儿,岂能被王占英唬住?他面不改色:“王主任,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我知道您对我印象不好,可您不能公报私仇呀,这不是污辱我的人格吗?我也有尊严呀,我袁军小时候虽然淘气,可我本质不坏,怎么能干溜门撬锁的事?”
王占英冷笑道:“哼,我看这件事你的嫌疑最大,你不承认也没用,公安局不是吃干饭的,马上就会把你抓起来,我看你还是争取主动点儿,先把这事交代了。”
袁军可不怕唬:“王主任,这事真不是我干的,我有病是怎么的,溜门撬锁撬到自己家去了?这太不合逻辑了。人家小偷都是往自己家搂,哪有胳膊肘向外拐的?再说了,我们家有什么值钱玩意儿我还不知道,值当一撬吗?我向毛**保证……”
“袁军啊,你是人小鬼大呀,我可是看着你从小长到大的,还不了解你?1958年我刚调到机关时你多大?嗯,那时你才6岁,那时候你就不简单啦,爬烟囱、钻垃圾箱、往机关的猪圈里撒图钉,这些事你没少干吧?你家邻居,那个张奶奶最了解你,你知道老太太怎么说你吗?有一次你规规矩矩守着炉子烧开水,老太太还纳闷呢,心说,这孩子今天怎么学好啦?居然学会干活儿了。结果怎么样?水一开你拎起壶就浇花去了。你说你,从小到大,你干过一件好事吗?”
“王主任,您不能总翻历史旧账,谁也不能要求一个6岁的孩子就像毛**的好战士雷锋那样净做好事,我要是6岁就能像雷锋同志那样给灾区人民寄钱,那这钱的来路肯定就成问题了,不是偷我爸的就是偷我妈的。”
“你少跟我胡搅蛮缠,这事肯定是你干的。这件事的严重性你不是不知道,你父母都是走资派,党和人民对他们实行专政,查封了你家,这是机关***的决定,更何况党和人民对你这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还是给出路的,不是也给了一间房子让你住吗?你就这样对待党和人民对你的挽救?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干的?”
“王主任,我算是看出来了,您今天是打算让我屈打成招,非弄出一个盗窃犯来不可。您不能因为我小时候往猪圈里撒过图钉、用开水浇花就断定我长大会溜门撬锁,这太冤枉我了,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您看看,我也有一颗红心呢。”
“我们怀疑你并不是空穴来风,我们是有根据的,根据你的一贯表现,我们有理由认定是你干的。”
“就因为我往猪圈里撒过图钉?您要是这么说,我就不能再瞒您了,其实那年的事是我和你们家老三一块儿干的,多年来我忍辱负重把恶名一个人担了,从没揭发过他。是他对我说猪肚子里有蛔虫,吃图钉能治蛔虫,并且作示范给我看。我当时太天真,为了使猪能健康成长,就把图钉当作打蛔虫的药喂了猪。当饲养员抓住我时,你们家老三早没影儿了。我出于哥们儿义气没揭发他,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是老三偷了驴,让我拔橛子……”
谁都知道王主任家的老三是个傻子,绝不可能跟袁军他们混在一起,更不可能指挥袁军干什么坏事,从来只有傻乎乎被指挥的份儿。袁军这么说,分明是在胡说八道,故意拿王主任开涮。王主任气得直哆嗦,他猛地一拍桌子:“袁军,你少和我胡扯,避重就轻,这件事不算完,你回去好好给我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谈。”
袁军偏偏不罢休:“还有那次爬大烟囱的事,也是我和你们家老三……”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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