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贤太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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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清明节,燕柔和孙宝兰带着祭品去给燕大志上坟,发现竟然早早有人来献过花。
燕柔感动又好奇,“会是谁献的呢?”
孙宝兰不无感慨说:“你爸生前人缘好,说不定是哪个客户或者好朋友之类的。所以人啊,还是要多积德。”
这时,一个男子匆匆跑过来,拿走燕大志墓前的花,然后不停对燕柔和孙宝兰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走错墓了!”他满头大汗,抱着花不知所措。
燕柔气不打一处来,”你开什么玩笑,扫墓都有扫错的?你自己家里人的墓你都认不出?”
男子哭丧着脸说:“确实认不出,因为我是做代人扫墓服务的。一边扫一边还得拍视频,刚刚视频传过去,客户来不及看。过了两个小时才看到,然后跟我说扫错了。我今天这单算是完蛋了。”他拿起花想走,想了想,又放了下来:“哎,算了,花还是留这儿吧,我再去买一束,拜过别人的花,客人肯定不愿意要了,哎,今天亏大了。”
在燕柔吃惊的目光中,男子逃之夭夭,燕柔气得大叫:“你说这人……现在的人怎么这样啊,连扫墓都要找人代扫了!那以后我们这行还有没有尊严啊?”
“算了吧,这有什么,我们哭丧的不就是代人哭么?再说,我还见过代人奔丧的呢。”孙宝兰说:“有一次,我们在殡仪馆办丧事,那天同时有两波人在告别,突然,外面进来个人,冲到我们这边冰棺前跪下就砰砰地磕头,声泪俱下,那磕得一个真切啊,我和老燕都生怕他把头给磕破了,赶紧去拉。结果那人直接抱着我们俩嚎啕大哭,把气氛都带起来了,我们三个人哭成一团。好不容易平复了一点,那人带着哭腔说:’我来晚了,没见着三姑婆最后一面……’我和你爸对视一眼,说:’大兄弟,你走错间了,这里面躺的是个老大爷。’”
燕柔笑得停不下来,气氛一下就不严肃了。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她问:“对了,宝兰姨,我怎么没看到你回老家祭拜?你父亲不也走了吗?”
孙宝兰撇过脸,开始蹲下来烧纸,“前几年没的,我回去得少。”
燕柔又想起了什么:“你之前告诉我,你父亲走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为他念经,你妈呢?”
孙宝兰长叹一声:“只有我一个人念经,是因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走吧,时候不早了。”
燕柔看到她不太想提这个话题,便不再问。刚烧完纸,又接到一个业务电话。
她带着孙宝兰、万大元和老袁赶到医院,逝者已经盖好了白布单。逝者是一个75岁的老大爷朱三贵,中风八年,中午吃红烧肉的时候噎住了,送到医院时,已经抢救无效。大爷的老婆站在旁边,一直捂着脸嘤嘤地哭泣,反而是他的三个儿女们没什么过度悲伤的表情。看来,又是一个复杂的家庭。
老袁问站着的儿女们:“这个医院没有太平间,你们做女儿的现在就帮父亲入殓,还是交给我们到殡仪馆帮他入殓?”
两个女儿对视一眼,摇摇头。大女儿说:“这里是病房,在这儿入殓影响不好,就麻烦你们了,钱我们照算。”老袁看向嘤嘤哭泣的朱三贵老婆,发现好像对方也没什么异议,便和万大元将逝者装进尸袋推走了。
家属对葬礼的要求看起来也很随意,不管燕柔建议什么,他们几乎都没什么异议,只是要求简单、迅速地火化、下葬:不用在小区搭灵棚,告别式那天,在殡仪馆告别厅走个形式就行。大家都仿佛如释重负。
燕柔看老太太哭得那么伤心,便问老太太有没有什么要求,比如亲自给朱大爷献花什么的,老太太断然拒绝了,说:“不用了,我都贴身照顾他8年了,够够的了。”孙宝兰看他们这么想省事,趁机提出可以由她来替大家全程哭丧,这样更省事,又有面子,对方也答应了。
走出来,燕柔颇为疑惑地说:“怎么这几次找我们的人都是在医院,我记得医院的单子基本被大爱垄断了的啊。”
孙宝兰说:”他们显然是不想把葬礼搞得太风光,所以特地找我们这种小型团队。看来这个朱大爷啊,生前跟家人的关系肯定不咋地。“
燕柔剛剛离开,后脚一个身影就跟到了朱三贵老婆的身边。
“婆婆你好,我是大爱丧葬社的客户代表,徐巧。”徐巧乖巧地递上自己的名片。
朱三贵老婆接过名片,说:“你们的同事之前来找过我了,但是,我们已经定了别的丧葬公司。妹子,你就别费心了。”
徐巧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定的别家也没关系,如果你还有别的需要,我们也可以满足啊。你想要什么,都告诉我,我们做这行的,最重要的是倾听。“
朱三贵依然往前走,徐巧锲而不舍地追:”婆婆,我请你喝茶,你能给我讲讲你跟朱大爷的故事吗?你们感情好不好?当年怎么认识的?这么多年怎么相濡以沫的……“
”别说了!“朱三贵老婆打断她,”什么感情,什么辱什么没的,就是因为你们老这样问,我才不想跟找你们。“
徐巧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脸茫然。
燕柔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了。这几天由于是清明节,店内香蜡纸钱生意络绎不绝,加上医院的业务,燕柔累得不想动弹,偏偏这个时候,老袁打电话来,叫她们无论如何马上来殡仪馆看看。
燕柔和孙宝兰一头雾水,赶到时,看见万大元和老袁正坐在冰棺旁边,眉头紧锁。
“怎么了?你们这幅表情,我有点怵。”燕柔看着他们。
万大元指了指遗体,“你自己看。”
燕柔心一沉,说:“啥意思?还活着?又来个没死的?”
老袁说:“那倒不是。你看看他身上。”
燕柔还是第一次被要求近距离“观察”遗体。她拿起一张毛巾,盖住遗体的脸,发现老袁他们还没给逝者穿寿衣,只是把衣服盖在他身上。她把衣服一掀开,几乎和孙宝兰同时发出了惊呼。
只见遗体那骨瘦如柴的身上,竟有很多处淤青。
“再翻一面看看。”老袁说着,站起来,把遗体翻了个身。
燕柔更震惊了,背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浅浅伤痕,看起来像是用指甲抓伤的,或者用什么抽的。
她又看了看老人的腿,腿因为长期不动,肌肉早已萎缩,但是,膝盖上却有明显的擦伤,看起来应该是摔倒过。
空气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冰柜里冷气的滋滋声。
这时,只听见大门一阵”吧哒“的响声。
”谁啊!“燕柔一声呵斥。
门外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贾正一,一个是徐巧,两个人紧张得说不出话。
”你们在偷听?!“燕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两个。
徐巧扯扯贾正一的衣服,示意他赶紧解释。
贾正一说:”啊,今天徐巧来找我,说她一阵在学习你给她的教诲,要认真倾听家属的心声,所以她就去问候朱大爷的太太,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就惹恼了别人。她想再找你请教,又怕你生气,所以就来求我。其实,我觉得吧,这个学习嘛,没啥错,对吧?“
”哦,学习,所以你们就来偷听?“燕柔叉腰道。
”不是,不是,”徐巧赶紧摆手,“我们只是刚好到了门口,听到了你们说话,没想到……感觉是我们不方便听到的,一时间,我们就不知道该不该出现了,所以……”
燕柔叉腰不语。
徐巧小心地走到燕柔身边:“燕总,我一直感谢你不嫌弃我,就算我是大爱的人,你还是愿意让我来帮忙,学东西。今天这事,我很想学学,求你不要赶我走,至于这个朱大爷的伤情,我发誓,我一定保密,我要是胆敢说出去一个字,天打雷劈,没人收尸!”
“好了,好了,”燕柔心软,“你就在旁边待着吧,我又不是什么阎王老爷,你直接问我就是,假正经好说话是没错,但也得看我脸色嘛,对不对?”
她瞪了贾正一一眼。
“好了,说正事,“老袁点燃一只烟,”你说,这事咱该不该管?”他问燕柔。
“这事,你怎么看?”燕柔好像被提醒了,她慌忙说了一句。
“我怎么看?我看啊,这些伤都是新的,膝盖上的伤也是新的,很可能就是被虐待死的。你看今天他家人那种态度,好像终于少了一个包袱似的,没良心的一伙人。”老袁越说越恨,“还说是吃东西噎死的,中风老人的确吃东西容易噎着,但是你们看他瘦成这样,肯定都吃不进什么东西了,要吃也只能吃流食,那老太婆要是真的照顾了他八年,不可能不知道。咋会突然喂他吃红烧肉呢?还吃红烧肉噎死?”
“可是,医生都没说什么啊。”燕柔弱弱地说。
“他们是在人噎着了很久才送医院的嘛,医生肯定也只是急救了一下,并没有全面给他检查身体,再说这个年纪的病人噎着就断气,不是很常见吗?只要家属没什么意见,医生也就常规处理了。”老袁说,“我在医院待得久,见多了。”
“既然是噎着了……”燕柔仍然试图辩解,“万一是老太婆在海姆立克急救法呢?才把他弄得满身淤青,然后摔到地上。”
“你别为他家人辩解了,”老袁说,“咱们报警吧,这人死得蹊跷。”
“可是,咱们也就是推测,有什么证据报警啊?”燕柔无奈地说:“现在是咱们发现了伤痕,但是家人和医生的说辞都没有,万一他家人一急,还说是咱们搬运遗体的时候虐待遗体造成的呢?那我们以后还要不要做生意啦?”
“证据多好办,交给法医呗,伤痕鉴定这种东西很专业,什么是生前的伤痕,什么是死后的伤痕,人家法医自会有定论。”老袁说。
“那万一人家家人就知道老人身上这些伤呢?万一这些伤是早就有的呢?并不是致死的原因呢?”燕柔说。
“那就打电话试探一下嘛!”一直安静的孙宝兰突然有些激动,“老人有可能是被家暴了,被我们碰到了,难道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不是首先要尊重死者的吗?我就不相信死者是心甘情愿受伤的。他一个中风病人,8年了,只能瘫着,根本不可能凭自己就能伤成这样!”
燕柔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激动。
孙宝兰拿出电话,对燕柔说:“把他儿子电话给我,我来探探口风。”
孙宝兰按了免提,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嘟嘟的铃声响彻空旷阴冷的遗体仪容间。
“喂——”对方疲惫地接起来。
“喂,朱先生你好,我是天堂移民社的孙宝兰,今天咱们见过。”孙宝兰亲切地说。
“哦,你好。”对方应付着。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是这样的,我现在正在写祭文,但是有些问题今天下午忘了问,现在想耽误你两分钟。”
“你说吧。”
“我想问问,你们父亲中风的这八年,都是你母亲一个人在照顾吗?”
“对啊,我爸脾气不好,给他请过两个保姆,都被他打骂跑了。”
“哦,打骂啊……那真辛苦你母亲了,你父母平时感情好吧?”
“感情?就那样吧,老夫老妻,还能怎样?”
“你刚才说你父亲脾气不好……不,不,我是说,你母亲应该是性格比较温柔包容吧?我想问他们夫妻俩相处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不管怎么样,还不是过了一辈子。”
“是啊,毕竟一辈子的感情,我今天看老太太哭得挺伤心的,一直哭,哎。”
“嗯,差不多吧,我妈主要是哭自己很辛苦,没享过什么福吧,照顾一个人连续照顾8年,有几个人受得了?”
“哦,明白了,明白了,你们也很辛苦。那你父亲应该是很感激你母亲吧?你看你母亲那么小的个子,每天都抱他上下轮椅,伺候大小便,得小心翼翼……”
“是啊,我妈这样伺候了八年,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妈没有把他扔路边都很了不起了吧?”
听到这句,孙宝兰和大家面面相觑,大家思索起来。
孙宝兰继续问:“那……你父亲平时喜欢吃红烧肉吗?我是说,他最后一顿是红烧肉,我觉得这个情节挺温馨的。”
没想都对方沉默了片刻,然后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写这么详细干嘛,什么红烧肉不红烧肉的,不用这么啰嗦。“
“我主要是觉得,中风晚期的病人,基本吞咽很困难了,都还想吃红烧肉,那他应该是很爱吃——”
“对,对,对,他特别爱吃,大鱼大肉他最爱吃,临死前还吃上了一顿,不是挺好的吗?行了吧?好了,就这样吧。”他挂断了电话。
孙宝兰握着电话,陷入沉思。
“你们看吧!”老袁指着电话,“我就说这家人有问题。他刚才都说对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肯定是照顾了八年,照顾不下去了,然后找个借口把人弄死。儿女肯定也知情,或者说,即使这样怀疑,也没有追究。”
“而且,这夫妻肯定关系也不是太好。”燕柔说,“所以,很可能是照顾不下去了,把他虐待致死,然后假装是噎死的。”
“还有,刚才他儿子说了一句’临死前还吃上了一顿’,好像老太太喂他吃红烧肉的时候,就知道他会死一样。”万大元说。
“报警吧,你们不报我来报。”老袁说着,便报了警。
“不行!”没想到,孙宝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了手机,大家惊愕了。“这种东西用不着等法医,咱们先查查,自己就可以上。”她说。大家更惊愕了。
“这个……”一直沉默的徐巧突然小心地说,“这个我知道,我们开过法医鉴定学基础课。”
“啊?真的假的?”燕柔吃惊地看着她。
贾正一又给她竖起大拇指,“厉害,我就说你来这儿没错。”
徐巧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我想想啊,我们老师说,生前受伤,最重要的就是出血和凝血反应——”
“啥叫凝血啊?”燕柔抬头问。
“哎呀继续听她说!”老袁说。
徐巧背课文一般地吃力地回忆:“生前若有创口,出血是喷溅状,若无创口,会形成皮下出血。而死后伤,则无生活反应。生前受伤,局部组织受刺激,会出现炎症反应,比如发红、肿胀、发炎等等……”
燕柔和贾正一一边听,一边仔细检查遗体。
燕柔看着贾正一,说:”你不怕尸体啦?“
”被上次那么一折腾,早适应了。“他说。
孙宝兰也凑过来仔细翻看了遗体的膝盖,”这膝盖的擦伤都发炎还有结痂了,肯定是生前伤。“
贾正一看着胸前的淤青:“这些淤青还带肿的,肯定也是生前伤。”
大家对照着徐巧的介绍一一对核对之后,还拍了照。
“这下可以撇清咱们的关系了。”燕柔说。
“那现在咱们都能判断这老人是被家人虐待的了,没冤枉好人吧?报警不?”老袁直视着孙宝兰。
“要报警,但是,不能马上报。”孙宝兰说,“我们先把他老婆叫过来问问。”
“你疯啦?”老袁说,“很明显就是他老婆动的手,你还把他老婆叫过来?”
“干嘛?咱们五六个人,还怕她一个75岁的老太太?我是猜想,这老太太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孙宝兰说。
“你干嘛这么向着老太婆说话啊?她可是在虐待病人,说不定这老头是被她虐待死的。”老袁觉得孙宝兰不可理喻。
“万一这里面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内情呢?”孙宝兰有点激动,“老袁,咱们俩干这行都干了很久了,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触,反正我是有的: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在葬礼上发现一些不合理的事情,那是因为我们不是逝者家属,我们不知道人家发生了什么。如果凡事只看表面,那么很有可能帮倒忙。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春天蒋大爷的事情?”
老袁叹了口气,“记得。”
去年春天,燕大志接到一个业务,死者是一个村里过去最活跃最热心的蒋大爷,声音洪亮,处事公道,还生了四个儿子。但是年过80了,常常头疼,有一天下地干活的时候,栽了一跟斗,便再也没有起来。办丧事的时候,全村人都来了,可就是他的四个儿子都迟迟不来,只有媳妇们在忙里忙外。后来,燕大志和老袁火了,毕竟做法事必须要有男丁在场。他们挨个到四个儿子家里去催促,儿子们才极不情愿地慢慢挪过来。大儿子是个瘸子,二儿子少根指头,三儿子脸上一道疤,四儿子刚刚坐牢放出来没多久,一眼望去全是废物。他们极不情愿地跟着做法事,后来孙宝兰要他们跟着哭丧,没想到儿子个个都拒绝了。老袁想骂,被燕大志阻止了。葬礼草草了事。原来,燕大志打听了,原来,蒋大爷年轻时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动手打儿子,几个儿子身上的伤痕和残疾都是被他打的,小儿子虽然没打得那么厉害,但是从小被他饿饭,于是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从小偷到大偷,最终坐牢。蒋大爷之所以80岁了还要下地种庄稼,就是因为早年打了儿子的时候,他就放话,说不需要任何人给他养老,结果,晚景果然凄凉。所以,几个儿子不想到场,村里人都觉得不意外。
“你们想,他一个中风偏瘫的人,到了晚期,动也动不了,口歪眼斜,话也说不出来,他为什么还会挨打呢?如果他一直挨打,又怎么能被照顾八年呢?一个女人怎么可能这么狠心?”孙宝兰说。
“女人怎么就不会狠心了?我也见过挺狠的女人。”老袁说,完了看万大元一眼,“当然,多数还是温柔的。”
孙宝兰摇摇头,“我一般不相信女人会虐待男人”,然后打了老太婆的电话。
老太婆好像有预料似的, 一听到孙宝兰叫她过来,她问也没问就答应了。
来到殡仪馆的老太婆完全没有了白天夸张的悲伤,她一脸镇定地看着大家,“大家辛苦了啊,这么晚还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燕柔简单、客气地给老太太描述了一下遗体的情况,然后说:“我们是把遗体运回来才发现这种情况,为了不产生误会,所以叫你来商量一下,看这些伤痕是怎么形成的,需不需要处理。”
老太婆怔了怔,笑了,依然很淡定。她款款走向冰棺,把朱三贵的衣服揭开来,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着那些斑痕。大家反而紧张了起来,不知道她接下来是何举动。
“这些伤,是我打的。”老太婆说。
没想到老太太这么坦诚,大家一下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老太婆拉了条凳子坐下,然后给大家比个请坐的手势,叫大家也坐下,然后,她开始娓娓道来:“没错,我昨天的确打了他,今天早上也打了他。他奄奄一息地说,他想吃红烧肉,我就给他烧了红烧肉,然后狠狠地喂给他吃,一块接着一块,往他嘴里塞,他就死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噎死的,还是撑死的,反正,我也算是解脱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以前对你做过什么?”孙宝兰揪心地问。
“他对我做过什么?”老太婆干笑两声,然后哭了出来。
她18岁就嫁给了朱三贵,那时候家里穷,家里姐妹多,朱三贵给他们家的聘礼,就是两斤酒、一只鹅。几乎从新婚后的第一年起,家暴就成了家常便饭。做饭迟了,挨打;饭不好吃,挨打;让他看不顺眼,挨打;他心情不好,挨打;他喝酒后,挨打;对他态度怠慢,挨打;出门跟别的男人多说了句话,挨打。哪怕后来生了小孩,孩子哭闹太大声,也是她的错,挨打……她总盼着孩子们长大,这样,她就可以离婚了,但是孩子们长大之后,她还要帮忙带孙子。即使带着孙子,她依然要挨打。朱三贵甚至还对孙子们说:“女人都是打出来的。”
孩子们从小就目睹母亲被打,但是没有一个上来帮她,只有小女儿出手阻止过,结局却是换来父亲同样的一顿打。等孙子们都长大了,她想着,总该有人来解放自己了,可是,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没有任何一个儿女觉得母亲需要帮助——毕竟几十年都忍过来了,他也打不动了,还有什么好忍不了的呢?
她只能选择再忍,直到八年前,朱三贵突然中风了。她以为他再也打不动他了,谁知道,并不是。这个傲慢和暴戾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对自己突然失去控制半边身体的能力十分的愤怒,并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他起初杵着拐杖,只要看她不顺眼,举起拐杖就打。但是,他好歹行动力不如以前了,于是她会躲,但是看见她躲,他就会砸东西。他的拐杖砸烂过无数个锅碗瓢盆、电视、电灯。心疼钱的她,只能站在他身边,保护东西,任由他打。
五年前,他再次中风,双腿完全无法站立了。他坐在轮椅上,仍然要举起拐杖打她。但是,现在,她发现反抗起来简单多了,她可以轻易地夺走他的拐杖,这种可以反抗的快感立马充盈了全身。于是他选择吐口水,或者在她帮他翻身的时候咬她。于是,她开始“教训”他,只要他打她,她就不帮他翻身,不喂他喝水。慢慢地,他终于老实了,但是,他会故意拉屎尿在裤子里向她抗议。于是,她便让他在床上躺一天来惩罚他。两个人终于势均力敌了。
“人很奇怪,当你被当成奴隶,时间一久,自己就习惯当奴隶了,但是一旦哪天做回了主人,就再也回不去了,而且会反复痛恨自己被当奴隶的日子。”老太太泛着泪光回想着。
照顾他的这八年,其实最痛苦的并不是他总还会想办法折磨他,毕竟她可以轻易反制,真正痛苦的,是失去了自由。为了照顾他,她没有办法出门,每次买菜回来晚了,就会被他拐杖打,或者砸东西,或者吐她口水;半夜睡不好,要为他翻身,不然他就会**一晚上,不让她睡;她不能离开他半步,必须随叫随到,不然他也会报复;她不能发脾气,不能有怨言,不然,他就会拒绝配合,拒绝做康复训练;每天必须定时推他出去兜风,否则,他就会乱拉屎尿;但凡出去兜风前不安抚好他,他就会在兜风的时候手舞足蹈、流口水,吸引路人注意,还会向路人控诉妻子虐待他。
此时她也六十好几了,不仅得不到休息和照顾,还要照顾他,还要忍受他。她因为早年被他打断过手脚,如今关节不好,还要每天背他扛他。
“你看,我这手。”她伸出右手。
大家看到,她的手臂明显有点畸形。
“年轻的时候,手被他打断了,他不信,还不给钱给我治。我就找了个江湖郎中教我怎么接,我自己把手接回去,用草药敷。好在年轻,后来骨头倒是长好了,但是手臂也一直是弯的,下雨还会痛。就这样的手臂,每天得扛他上床下床,上轮椅下轮椅,扛了八年。”她苦笑着说。
这样的委屈,她再也受不了了。于是,他吐口水时,她也吐他;他打她时,她也打他;他如果不吃饭,她就把饭泼他脸上;他如果在路人面前作怪,就罚他三天不能出门。有几次,儿女看见她在打他,劝她不要这样。她的委屈、愤怒便一涌而上,她不停痛哭,控诉自己年轻时怎么遭罪的,直到唤起孩子记忆里可怕的家暴印象。慢慢地,儿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是,这些并不是她前两天置他与死地的真正原因。上个月,小女儿想给自己的儿子买房结婚,但夫家和儿子自己都凑不足首付。她便提议,朱三贵这么多年的退休金已经存了一大笔,可以借一部分出来。谁知道,她们跟朱三贵一商议,朱三贵断然拒绝,理由正是老婆欺负他,儿女们都无动于衷。小女儿说,这钱真的是借的,借条都打好了。谁知道,朱三贵口齿不清地控诉,还把借条撕掉,说,只要老婆在他面前死去,他就签字。在这个巨大的挑衅和羞辱面前,老太婆终于爆发了,一把把朱三贵从轮椅上揪下来,摁在地上打。没想到,这一下用力过重,朱三贵很快气息奄奄。
她把女儿赶走,不想让女儿参与这件事情。于是把朱三贵收拾干净,好好照顾他,问他想吃什么。朱三贵不知是知道自己行将就木,还是没力气再发怒,他气若游丝地说,想吃红烧肉。于是,她好好做了一顿红烧肉,但是端到朱三贵面前时,他已经没了气息。她机械地把肉喂进他嘴里,慢慢地,流泪,又慢慢地,笑了出来。
大家听完后,沉默不语。
徐巧轻声对燕柔说:”怪不得我白天问她跟朱大爷感情好不好,她会那么火大了。“
燕柔点点头。
”所以,“徐巧总结道,”光是善于倾听还不行,还得善于观察。“
孙宝兰走过来,紧紧地握住老太太的手,说:“阿婆,这么多年,你遭罪了。”
老太婆哭了出来,说:“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反正他都死了,钱最终是儿女的。我也没啥好留恋的了,麻烦你们送我去公安局自首。”
第二天清晨,老太太果然去自首了。法医也来做了鉴定,结果竟然和燕柔他们的判断差不多。
在葬礼上,老太太竟然又被特许出来参加了。陪同她的,还有儿女为她请的律师。
燕柔问律师,老太太这种情况,会怎么判。
律师说:放心,老太太已经年满75周岁了,根据法律,已满七十五周岁的人故意犯罪的,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过失犯罪的,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因为她主动自首,有悔罪表现,没有再犯罪的危险,而且犯罪情节不重——算精神过度紧张中过失致人死亡,情节较轻,他会努力争取判她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然后缓刑。
贾正一一边听着,一边记笔记,还特地把背景音乐加入一首唢呐版的《好日子》。
不过,燕柔发现孙宝兰表现比较奇怪。过往的葬礼,她总是想方设法让家属买一套哭丧,可是对于朱三贵,虽然他们给了钱,可是她根本不想为他哭。
更令她尴尬的是,出殡的当天,竟然还来了个报社记者。原来贾正一把这件事写成了一个报道,发给了他认识的记者。记者很感兴趣,便提出过来补充采访——报道出来会加上贾正一的名字。
第二天,报道在新闻客户端里的社会新闻版发出来了,标题叫《年轻时家暴 中风后被妻子虐待致死》。天堂移民社的人兴奋地在手机上浏览,滑到最后果然看到了贾正一的大名,纷纷恭喜他,“你终于在31岁的关头发表了自己半个作品。”
贾正一被夸得很开心,更让他开心的是,这则新闻当天竟然上了这个新闻APP的首页热门排行榜,评论很快过万。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大部分的评论竟然都是在称赞老太太。
“好疗愈的新闻,虐待得好。”“年轻时不是家暴得爽吗?活该。”“希望每个家暴男都是这个下场。”“希望老太太无罪释放。”“法官,我觉得这位嫌疑犯是在为民除害。”“老太太都75岁了,坐牢很可能犯病,给监狱造成负担,还是送回家庆祝吧。”……
“看,人民群众觉醒了。”燕柔看评论看得非常开心,“一大早就这么治愈。”
孙宝兰仿佛也很开心,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但是她还是假装“公道”地说:“哎,网友都是打嘴炮嘛。这毕竟还是人命一条,杀人总是不行的。”
但是,随着评论越来越多,不同的声音也出来了。
“这女人太歹毒了,她老公打她也没打错。”“她一定做错了什么事,她老公才打她吧,出轨?”“都没一个好东西。”“最毒妇人心。”“人家中风了就虐待人家,欺负弱者啊,恶心。”……
孙宝兰看得越来越生气,然后,她竟然马上注册了一个账号,跟那些骂人的评论对骂起来。
“女人歹毒?到底是家暴的男人歹毒还是反抗的女人歹毒 ?”“男人家暴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也有任人摆布的一天呢?”“欺负弱者?男人打女人的时候就不叫欺负弱者了?”
燕柔从来没见过孙宝兰有这种表现,她震惊而好奇。就连万大元都震惊了,悄悄问燕柔:“宝兰姐该不会有过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经历吧?你看,老袁说要报警的时候,她千方百计阻止,网上骂老太婆的时候,她也想方设法辩论。”
燕柔点点头,“她还说她一般不相信女人会虐待男人,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肯定不是我爸打她,我爸最恨打女人的男人。”
孙宝兰打字打得手抽筋,后来因为发言太频繁,账号疑似水军,还被后台禁言了。她火冒三丈,大骂了一通。然后,她发现大家一直在诧异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你们都觉得我这两天的表现有点奇怪,对吧?”她说。
大家整齐地点头。
“因为,我爸也打我妈,还打我,从小打到大。”孙宝兰说。
孙宝兰的父亲和朱三贵没两样,同样打老婆,也打女儿。孙宝兰初中毕业就没再上学了,原因是父亲觉得女孩子上学太多是浪费钱,叫她跟着镇上的工头一起下南方打工。打工的钱,一大半都要交给父亲,可父亲却不是用来补贴家用,而是用来大吃大喝以及打牌。孙宝兰天生好嗓子,在东莞打工的时候,常常跟工友们去唱歌,唱着唱着,天分被充分挖掘了出来,后来竟然在当地的酒吧唱了起来。她有一个梦想,就是早点挣钱,回老家买房,把母亲接过来住,让她远离家暴之苦。没想到,父亲一听同乡这样一说,竟然冲到东莞把她揪了回来,说她丢人,还逼她嫁给一个老家的木匠。她跑了,在金州市的酒吧里到处唱歌,后来嫁给了一个文化馆的馆长,后来馆长升官去了外地,认识了新欢,两人便离婚了,她依然留在文化馆唱歌,并认识了燕大志。后来,母亲突然打电话给她,说父亲病了。她回去看的时候,父亲已经做完心脏支架手术了。但手术后的父亲,依然家暴不止。
后来,她和有一次,她爸在打她的时候,突然心脏病发作,蜷缩在地上,苦求她救命。但是,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发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她却站在原地不动。等了半天,直到母亲出现时,两人慌忙将他送医。结果,因为送医不及时,抢救无效死亡。葬礼上,母亲不愿来,她便一个人给父亲念经,当是她为这个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谁知道燕大志知道后,竟然带人来帮她父亲做法事。
尽管丧礼顺利了,但她始终觉得,父亲的去世是自己的错,自己手上沾了父亲的血,于是,她开始跟着燕大志学助念,学哭丧,其中很大的目的就是希望为自己积德、除罪。后来,她也嫁给了燕大志。谁知道,燕大志也心脏病去世。于是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罪太深,害死了燕大志。
“我一直怀疑,这是上天的报应,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因为我不孝,我大逆不道,”孙宝兰哭着说,“可是,难道我爸打我妈,打我,是对的吗?我这么两年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
燕柔什么都明白了,她终于知道孙宝兰那些有时候显得“莫名其妙”的善良是为什么,并不是因为她自以为会活不长,而是因为这件事情。她紧紧地抱住孙宝兰,说:“不会的,你什么都没有做错,老天爷如果真的是在惩罚你,那就太不公平了。你帮了这么多人,老天咋可能惩罚你呢?”
“但是”,孙宝兰看着燕柔,嗫嚅了很久,终于又说了一句:“所以,我当时知道谢小冬他们霸占咱们家的器材时,我也没有尽力去讨要,我觉得,这可能也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我是不是太蠢了?”
燕柔怔了半晌,说:“是!”
第二天,燕柔开着车,奔驰在高速路上。经过一晚上,孙宝兰决定了,要回家面对这个问题,她要回去看自己的母亲。
孙宝兰老家离金州市不远,两个小时就到了,可是这么两三百公里的距离,她却一直也没再回去过。
母亲一听到孙宝兰的声音,颤巍巍地走出来,老泪纵横。
孙宝兰终于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心结,母亲听完,直呼“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呀,你早说啊,犯得着这样折磨自己吗?”母亲捶胸顿足,“你爸的死跟你没关系啊!”
原来,她爸心脏病发作那几天,是因为喝了太多酒。每次喝醉,他就会打妻子和孙宝兰。妻子忍无可忍,再也不理会他,也不去清理他的药。他因为打孙宝兰而发病的那天,其实他的救心丸已经没了,因为她忘了买——或者说故意没有去检查药丸还是否充足。所以,即使那天孙宝兰做出了什么补救措施——比如找出速效救心丸的瓶子,也没有用,因为药丸已经没了。即使马上送往医院,也需要一个小时,他终究都逃不过一死。
“你不应该把错误怪在自己身上啊,应该怪他为什么打人啊!”母亲说,“你竟然因为这个,这么久不回来看我,傻孩子,你都遭了些什么罪啊。”
孙宝兰嚎啕大哭。燕柔也哭了,她突然开始想念燕大志。
贾正一拿自己的第一篇署名稿件的稿费请大家吃火锅。席间,他问出了一个一直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我一直很好奇,中国人不是都相信人死后会投胎转世吗?怨气重的会变鬼,罪孽重的会下地狱,但是大家又认为祖宗和死去的长辈可以保佑自己。那这祖先到底是投没投胎啊?”
燕柔喝了一口酒,说:“我以前也问过我爸这个问题,换来一个巴掌。”
孙宝兰说:“这种问题本来就不该问。”
燕柔说:“我也不是没想过。咱别去管祖先,你想想自己,是不是希望自己死后能被人记住啊?不管自己投没投胎,有后人祭拜,就证明有人记得自己,自己活着就是有意义的。至于保佑不保佑,可能只是给祭拜一种动力吧。”
贾正一若有所思地点头:“嗯,明白了,这是存在主义的分析。”
万大元也喝了杯酒,感慨地说:“哎,我都不知道如果我死了,谁会记得我。”
老袁说:“还有种说法,道家认为,人有三魂七魄,其中只有一魂参与轮回,一魂永远在阴间。这样也说得通。”
说完,他给万大元碗里夹了一大块肉,说:“我记得你啊。”
贾正一也给燕柔夹了一块肉,被燕柔夹了出来,说:”你去夹给徐巧吧,我可不是那种我见犹怜的柔弱小姑娘。“
贾正一迷茫地说:”她真的挺可怜的啊,一个人这么拼。你至少还有这么多人围着。“
燕柔两口扒完碗里的东西,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我去买单。“说完就离开了。
孙宝兰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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