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岛陆沉01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连顿饭的面子也不肯给,你让我这个冤大头,怎么给你出力嘛。”华懋饭店的大堂,西装革履的董之微一把拉住了丁寄萍。
“你放开我!”
董之微往后退了一步,高高举起双手来,道,“我放开了。”
他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眼睛盯着丁寄萍不放。
丁寄萍扭头就走,高跟鞋敲得大理石地面当当作响。然而临近门口,她的脚步又慢了下来,终于停住,用力一跺脚,又沉着脸转身走了回来。
董之微立即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伸出了自己的手臂,丁寄萍赌气似的把手挽了上去。
“这就对了嘛,我的心意你不是不知道,寄萍,我这颗心一直是和你在一起的呀。”
“表面的话就少说,这顿饭我可不白吃!”
“你这真是以女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董之微摇头,道,“你能找的人还不都是找遍了?你那个大宝贝不是还在七十六号里面出不来吗?”
“你?!”丁寄萍忽地停住,恨恨瞪着董之微。
“来,走嘛,”董之微夹紧胳膊下的那只手臂,拖着丁寄萍又继续往前走,“寄萍,你总是不信我,我今天之所以来吃这一顿饭,完全是为了你,你还这样对我,真是没了良心了啊!”
两个人一路拉来拽去,走到了宴会厅门口,侍者打开了大门,董之微拔起了身子,而丁寄萍也换上了一副灿烂的笑容,两个人的神情间,也带上了几分亲昵。
“哎呀,兄弟,你可算来了,”包房里站起来一个小眼睛、宽额头的中年男人,穿一件黑青苏绣短衫,颇有几分古风。
“答应了山川兄,怎么能爽约呢?”董之微笑嘻嘻地。
“诸位,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咱们军事参议院董务德董院长的公子,董之微先生!前些天特地从首都赶到上海,到了,就一定要和大家聚聚。”
“久仰,久仰”正主驾到,一桌的人都站了起来。
“这位是?”董之微狂追丁寄萍,上海滩早就人尽皆知,熊山川偏偏要明知故问。
“哦,这是我的未婚妻,电影明星白萍小姐。”董之微果然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丁寄萍尴尬一笑,算是承认了。
“啊呀,漂亮,白萍小姐,在座不少都是你的影迷啊!”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热情地打着招呼。
熊山川道,“二位,来我来介绍一下今天的好朋友,刚刚站起来这位,是实业部参事谢思源先生、这一位呢,是苏州聚丰商号董事长张本昌先生……”
熊山川顺着桌面一路介绍,董之微好不耐烦,抱拳道,“诸位,感谢盛情美意,不然我们坐下慢慢聊可好?”
“对对对,坐下来,慢慢聊。”
“那,这一位,就是要营救你那个大宝贝的关键人物了,”两个人坐下,董之微对着丁寄萍耳语,“现在的军事委员会委员、中央税警团副团长熊山川。”
“我去找了史夫人、余笑蜀,都没用,他一个副团长,就能起作用?”
“你看看你,税警团可不是普通的军事单位,说了你也不懂。这正团长你知道是谁吗?周佛海!这个熊山川,现在是史秉南的主要对手。”
“找史秉南的对头!你是不是想要借刀杀人啊!”丁寄萍柳眉一竖。
“哎呀,杀他,我至于么。你看看,你找来找去,不都是七十六号的人吗?既然史秉南不肯松口,你找他们有什么用?要找,就要找他们搞不定的人,才有得谈,有得换。明白了吗?”
丁寄萍脸色一沉,道,“我不管,反正人你要不出来,我现在就走。”
看二人坐稳,满桌的逢迎便都涌了过来,董之微面上打着哈哈,手底下却把丁寄萍拉了个结实。
“哎呀,今天能和董公子在这里见面真是开心,来,我先敬董公子和白萍小姐一杯。”
熊山川提酒,还一敬两个人,董之微无奈松手,丁寄萍马上把手抽了回去。
“这话怎么说,初次见面,应该是我们敬诸位才对嘛。”
丁寄萍配合地一起站了起来,和满桌神佛共饮了这一杯。
董之微一门心思都在丁寄萍身上,对其它人不过草草应付,这些苏沪政商各界的头面人物,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这一杯酒喝过,就算大家都认识了。
“董先生,我有个问题,请教了上海很多人,大家都说不明白,今天可巧,在这里遇到了你,一定能为我们解此大惑!”
“这位老先生,有什么话,你说?”董之微正忙着给丁寄萍夹菜,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令尊贵为军事参议院院长,手握重兵,是国之柱石,不知道,有没有听说最近警政部在进行的这个清乡运动。”
“哦,清乡运动啊,我知道,由新成立的清乡委员会在负责,家父正好也是委员,您老对国政有些什么疑惑?”
“不不,我对国政,是百分之百的拥护,只是这清乡的执行,有许多的难解之处。”
“比如?”
“比如,这治安肃清大有效果,但是,现在清乡委员会要求,清乡地区的一切财政田赋必须由江苏省地方银行经管,可实际上呢,到沪之后,又不经过中央储备银行,都流入了上东系的银行信托,这是在财政上不妥啊!”
“你是说,清乡委员会贪污?”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奇怪,这清乡资金不归财政部和江苏省节制,这样一来,这清乡事务委员会,不是独立了?还是国府的机构吗?”
董之微歪着头看看发言这一位,头发白了一多半,大褂青衫,像个旧时的先生,刚刚介绍过,应该是中央储备银行顾问之类的角色。这问题问得刁钻,他知道,现在史秉南的清乡已经惹起轩然大波,再看看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来这个熊山川找自己吃这一顿饭,也是没安什么好心。
他清了清嗓子,到,“您老多虑了,清乡委员会要想做到弊绝风清、政治廉明、人心归向,必须要有一定的自治权利嘛,就算中储行的业务不好开展,这钱总归还是国家的,啊!”
“董先生,你接近中央,能不能向令尊反馈一下,目前清乡委员会打着保护地区民众经济、争民心、赢民意的幌子,实际上,却把大小地方官员都弄去做管理封锁、建立什么自卫组织,只要是地方稍有名望的人物,都要派特工严加监视,还按月、按周定计划、作报告,揭发‘官员的恶劣行为’。这、这样搞,不是乱了套嘛!”
这说话的又是谁?聚丰商号那个张本昌?
董之微压根没有存心结交这一桌不知所谓的“陪侍”,现在脑子一团混乱,他耐着性子道,“清乡清乡,矫枉必过正嘛,如果我们的乡村地区没有任何问题,共//匪也偃旗息鼓,那何必清乡呢对不对?实不相瞒,董院长虽然手下有兵,但那是国之干城,是也不是用来替你们威胁政府讨价还价的不是?”
“哎呦,这话从何说起,不敢不敢!”
他眼角一瞥,发现座上有个面孔刚才有些印象,用手一指,歪着头半天说不出话来,熊山川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道,“实业部参事、谢思源。”
“对,这位谢思源先生,也是中央的人嘛,实业部正管这工商事务,诸位有什么烦恼,也可以请谢先生上达嘛!”
董之微话说出口,众人愕然,他却扭头看向熊山川,道,“老兄,你这是请我吃饭,还是开诉苦大会啊!”
熊山川尴尬一笑,这时候那位被点名的谢思源却站了起来,道,“董先生,实不相瞒,大家说了半天,都不敢提一个名字,他们不敢,我敢,就是史秉南嘛,他借着警政大权在手,又是清乡委员会秘书长,现在一手遮天!中央也任他在下面胡搞乱搞!现在还只是苏州附近,顺着沪宁铁路,将来保不齐会延伸到上海!甚至首都!那,首都近畿可都是董院长驻防的地界,那一定是不容他史秉南乱来的,是吧?”
董之微奇怪地看看这个谢思源,什么时候一个实业部的参事,也敢数落史秉南了?
他又看看眼前这些人,叹了一口气,道,“这还用说吗?自然啊,清乡委员会,虽然行政院管不着,但总还是国府直辖的机构嘛,自然是受到国法制约的,大家也用不着这样紧张。说到警政部,我提前给大家透露一个消息好了,行政院很快就要发文,撤销警政部,史秉南呢?自然也就不是警政部部长了,警权过大、不受限制,国之大患啊!”
“啊,要撤销警政部?”桌上众人议论纷纷,熊山川也颇为意外,道,“兄弟,这话确实吗?”
“我是什么人,我会乱说吗?”
那边谢思源又发了话,道,“那警政这一块儿?”
“归入内政部下面,成立警政总署。”董之微夹了一块亮晶晶的扣肉,一口吞下。
“七十六号?会撤销?”谢思源还在继续追问。
董之微只得放下筷子,悄悄地靠近熊山川,道,“这个人是谁啊,怎么这么烦?”
熊山川道,“他是维新政府的旧人,在江苏经营很深,早就对史秉南打着清乡的旗号胡作非为不满了,最近要上调监察院做监察委员,所以气势上满够。”
董之微听了大皱眉头,道,“诸位,说话点到为止最好。你们想想看,七十六号怎么会撤销呢?现在的形势,十个警政部长,也比不上一个清乡委员会秘书长啊!史秉南,现在四个字,如日中天!你的心意、他们的难处,我都了解,但是咱们将心比心,这年头,但凡谁手里有点权力,不给自己用用呀?是吧?”
他这大实话一说,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董公子到底是哪一头儿的。
董之微知道话说得太白,于是抬起头,又对众人道,“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在座的各位,都是我董之微的好朋友,我呢,受中央指派,不日也将前往苏州指导清乡,深入基层!在下去了,一定会关注各位的建议和呼吁的!好不好呀!”
“哎呀,太好了,到底是董院长面子大,那我们在座的,得一起敬董公子一杯了!”
一大堆人轰然叫好,稀里哗啦乱糟糟地站了起来,纷纷举起了酒杯,唯有那谢思源却一脸失望,熊山川对他连使眼神,他才慢吞吞一起站起来。
董之微也不在意,此刻他已经把这个谢思源忘到差不多了,道,“哎,诸位的盛情?”他看看身边的丁寄萍,使了一个眼色。
众人会意,纷纷道,“是了是了,我们敬董公子、也敬白萍小姐,敬郎才女貌,敬天作之合!”
桌上诸人推杯换盏,几杯酒下肚,气氛瞬间热闹起来,而丁寄萍也对董之微刮目相看。她见多了浮夸的纨绔子弟,董之微当然也是一样德行,只是没想到真到了场面上,却能说出一番大道理来。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董家的巨大影响力。
“熊老哥,我实话跟你说吧,”几杯下肚,熊山川已经满脸通红了,董之微拉住他,道,“我劝你一句,虽然你税警团装备精良、有人有枪,但是史秉南这个人,是个政治老油条,他有日本人!现在竹内行男挺他,他这个清乡委员会的秘书长坐得不能再稳,说实话,现在连我家老爷子都要让他三分,你还要和他冲突?要我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最好慢慢走着看。”
“兄弟,这口气太难忍了,我跟你说实话,史秉南现在在上海,不,乃至南京,乃至整个国府,那叫一个飞扬跋扈。周先生的意思,如果不及早处置,将来必成大患,这个取消警政部的建议,也是他提出来的。至于我,和他更无共处的可能,今天我拿老弟你做兄弟,索性就把话全都挑明,我这个税警团,召集人和筹备者都是他,是周先生觉得他太难控制,所以半路交给了我。那我能不做吗?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啊?但就因为这个,我成了他的死敌,我已经是退无可退了!”
“理解、理解,”董之微伸手握住了丁寄萍的手,对熊山川道,“退无可退,那就进嘛,正好,我未婚妻还有个小忙,希望你能帮一下。”
“什么事情?但凡我能做到的,熊某一定办。”
“你去帮她要个人,”董之微在丁寄萍那白皙的手上亲昵地拍了两下。
“什么人?去哪里要?”
“去七十六号,叫,叫什么来着?”
“夏子彰。”
“对,夏子彰,现在以政治犯身份被关着,好几个月了。”
熊山川瞪大了眼睛,道,“兄弟,你没说错吧?要我去七十六号要人?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能摘下来,可是去七十六号要人,我这实在是没有把握啊!”
“你错了,这件事,谁都不好使,还就真只有你行!你想想,现在整个上海滩,敢和史秉南叫板的还有谁?只有你熊老哥一个啊,现在史秉南的头等大事,就是清乡,只要你不给他使绊子,要个人,这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他会拒绝吗?你呢,接了这个人情,不也正好顺水推舟,缓和一下关系,不是很好?”
“你这样说,倒是有些道理,”熊山川若有所思,“那可以,白萍小姐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好了,只是有机会,兄弟,还是向令尊表达一下我熊某的心意,我是随时等待董院长的召唤的。”
“哎呀,说这么见外的话,有什么意思?来,我们再喝一杯?”
丁寄萍似懂非懂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反正这个熊什么肯帮忙去救夏子彰她是听懂了,这一次,她并没有把手从董之微那里抽回来,她忽然觉得,这一餐,多少重要议题董之微全然不顾,只是为了自己,在这样的场合尽心斡旋,目的竟是要救出情敌,最终,不还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谁能说着这不是一份情义呢?丁寄萍莫名有了一丝感动,加上酒精的作用,她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湿了。
在这热热闹闹的酒席上,只有谢思源那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董之微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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