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蛇草莽05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愚园路余公馆的客厅里灯火通明。
叶佳兰看了看面带泪痕的丁寄萍,转身对余笑蜀道,“笑蜀,你还是想想办法,现在秉南不在家,你和上海各方面都熟,秉南也说过,丁先生是个正派人,现在他出了事,我们也要尽一份力才好。”
余笑蜀还没回答,那边丁寄萍已经咬着嘴唇,道,“余先生,这次我们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工部局的巡捕都散出去了,一点线索都没有,只是有人说,那天上午在静安寺路上,有人开了枪,我这两天总是心惊肉跳的,觉得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啊!”
这话,丁寄萍翻来覆去,已经不知道说了几遍了。
“好妹妹,丁先生一生正直,吉人自有天相,现在的绑匪,要的无非是黄金钞票,给足了赎金,他们也没有理由不放人。”乔月慢慢抚着丁寄萍的后背。
丁寄萍的眼泪又慢慢滚了出来,道,“这都好几天了,如果真的是要钱,怎么还没有人开口,嫂嫂你帮帮我!”她又扯住了叶佳兰的衣服。
“笑蜀,你倒是说话呀!”叶佳兰去扶丁寄萍。
余笑蜀叹了一口气,道,“丁小姐,令尊是上海金融界的柱石,这次被绑架,举国震动,我这里也是心急如焚。今天上午,我还收到了史先生从南京发回的关切电报,我怎么会不尽力呢?现在不管是工部局、市政府或者是我们警政部,都在全力缉凶,只是目前还没有任何明显的线索。可能是凶徒看到引起的波澜太大,想要暂避风头,因此才迟迟没有提出要求,你不要太着急,只要他们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
“举国震动?我们要举国震动做什么!匪徒一直没出现,会不会是撕票了呀!静安寺路上的枪声,会不会是他们撕票啊!”
“不会,不会,哪有绑匪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票的,你不要胡思乱想。”乔月安慰着丁寄萍。
“我想到了,一定是警察们逼得太紧,所以凶徒们不敢露面,余先生,请您务必协调一下各方警力,不要把这件事情闹得这样大,就算要钱,也要让我能够给得出去才好是不是!先让我们知道父亲是死是活,好不好呀!”
余笑蜀叹气道,“丁小姐,这恐怕不好办,上海市警察局我倒可以打个招呼,但是我这里控制不了租界的巡捕房呀,再说,现在沪上报纸铺天盖地,赏格已经挂出去了,现在想收回,恐怕也来不及了!你冷静一下,警政部在上海的线人很多,相信不久就会找到丁先生的下落!”
“不行,如果加大警力,万一绑匪看到勒索无望,撕票了怎么办!请你一定要帮我们丁家这个忙,赶快把警察都撤回来好不好!”
丁寄萍哭得双眼红肿,心思一会儿一转,这已经是不知道转了第几个弯儿了。
陶俊杰大步走了进来,正赶上屋子里乱做一团,他迟疑了片刻,道,“主任,赵先生请过来了。”
乔月看叶佳兰有些睁不开眼了,便拉着丁寄萍站了起来,道,“余先生,丁先生失踪,寄萍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来打扰你是不得已,还是请你多多帮忙,那今天,我们就先回去了。”
丁寄萍失望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乔月抱歉地对余笑蜀挤出了一个笑容,快走两步追了上去。
“笑蜀,我送他们一下,你聊正事,”叶佳兰也起身,余笑蜀赶忙也站了起来。
“俊杰,请赵先生进来,在这里等一下我好了,我去送一下。”
等到余笑蜀再走回客厅,赵复生已经在沙发上坐定了。
“刚才走出去的,是不是?”
余笑蜀点点头,道,“没错,是丁司城的女儿和史秉南的夫人,还有一位,是史秉南的旧友,叫做乔月。”
“哦,”赵复生回头又望了望那扇已经合上的大门,道,“这次我来,就是要和你谈一谈这件事。”
“什么事?”
“丁司城失踪这件事!”虽然偌大的客厅只有他们两个人,赵复生还是习惯性地前后左右看了一圈。
“你也对绑票案感兴趣吗?”余笑蜀摸了摸额头,叹了口气。
说丁司城的失踪轰动全国是夸张了,但是轰动整个上海滩却是有的,丁司城是上海商界鼎鼎大名的人物,又是公共租界的华董和著名的慈善家,除了商界,在民间也颇有声望。这一次在上海此起彼伏的绑架潮中失踪,引起了各方关注。在李秉书的策动下,上海总商会的会员们联名上书上海市府、南京政府和日军驻沪登部队,余笑蜀一个白天都在协调这件事的处理,晚饭也只吃了一半,又坐在这里听丁寄萍哭诉了一个小时,现在真有些筋疲力竭的感觉。
“岂止感兴趣,现在我不仅要赶快找到丁司城的下落!可能的话,还要尽可能营救他!”
“什么情况?”余笑蜀心理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说来话长,”赵复生从兜里摸出一盒香烟,犹豫了一下。
“没事,抽吧,秀燕已经去睡了,”余笑蜀也从赵复生的烟盒里抽了一根,给两个人都点上。
“丁先生是进步民主人士,他的吴兴公司一直在为我们的物资运输打掩护。”
“什么?”余笑蜀拿着烟的手僵在了半空。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最近有一批香港来的西药,要通过上海,转运到后方去,大部分是消炎药,都是前线急缺的救命药,就是吴兴的船在运。这批货准备到了上海就转给利莎西药公司,化整为零进入皖南根据地。然而药刚刚到了上海,丁司城就出事了,现在药品还在码头,没有他批的条子,这批药动不了。”
“这样的话,恐怕要另想办法了,”余笑蜀猛吸香烟。
“什么意思,你知道丁司城的下落?”
“丁司城死了!”余笑蜀缓缓说出这几个字。
“你说什么?”赵复生惊得站了起来,“这情况属实吗?”
“属实,”余笑蜀闷声道,“李秉书借力丁司城,在参与汪伪中央储备银行的筹建,史秉南要对李秉书动手,就一定要先除掉丁司城,丁司城是许仕明绑的。”
“这么重要的情况,你怎么不汇报!”赵复生急了。
“这件事史秉南没有通过我,我也是刚刚知道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香烟,仿佛又回到了那大雪纷飞的那一天,乐乡饭店里,瘦骨伶仃的丁司城正在痛斥许仕明。
赵复生两只手紧紧捏在了一起,“可惜了,丁先生是狷介了些,也不认同我们的政治观点,但他是个爱国者,帮了我们不少忙。他对日本人的反感是真的,所以对我们的斗争,也是支持的,我们很多战略物资,都是通过他的掩护才能进入上海。”
“真是太可惜,太可惜了。”赵复生又连说了好几个可惜,“史秉南疯了吗?丁司城这样有影响力的人物,说杀就杀了,他就不怕翻船?”
“史秉南没疯,他并不想杀丁司城,只不过是想让他退出中央储备银行而已。杀他的,是许仕明。这两个人有旧怨。”
“到底是什么回事?”
“丁司城早年丧妻,对独生女一直娇生惯养。许仕明曾得罪过他的女儿,丁司城在李秉书的怂恿下,曾经在西商众业公所的股票市场和许仕明多空对决,让许仕明背上了巨额债务。这是前因。据说绑架时丁司城认出了许仕明,上车后又拼命反抗、一路呼喊,骂得很难听,许仕明一时冲动,对着他连开三枪,把他打死在车里了。车子当时正路过静安寺路,很多人都听到了枪响。”
“所以说,坊间的传言是真的了?”赵复生半晌没有说话。
“没错。”
“那这一批前线急需的西药,是不是就没有办法了?”
“丁寄萍,他的女儿也许可以,我试试看能不能通过丁寄萍,把药品弄出来。”
赵复生沉默了一会,道,“好,那你小心,现在情况紧急,在皖南,我们的部队正和国民党顽固派交火,消炎药比黄金还贵,也只有冒险试一试了。”
“老赵,还有一件事,张德钦,这个人,你了解吗?”
“张德钦?青帮的大字辈师爷、留美的大律师,很有些影响力,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就深居简出了,你怎么忽然问起他?”
“他曾是史秉南的救命恩人。”
余笑蜀表面上在打听张德钦,其实他真正好奇的,是乔月。就算史秉南不吩咐,他也会做背景调查的,乔月曾是左翼作家联盟的成员,因小说创作而在上海小有文名,是一个颇有号召力的爱国作家。抗战后,她又千辛万苦辗转去了重庆,为什么突然好端端地从重庆跑到南京投奔史秉南?而现在又这样自然地转入了日本人的情报系统?余笑蜀无法相信她的单纯,以她的能力,在大后方谋生,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怎么看,她也不是一个贪图享乐、得过且过的人。
“这个人我知道,严先生和他有交情,”赵复生若有所思。
“是吗?”
“对,四一二政变的时候,青帮也参与了对革命的镇压,在这一股逆流中,同情我们的卢冬纯大律师牺牲了,张德钦先生也是律师公会的会员,是卢律师的好友,卢律师牺牲的消息,就是他带给严先生的。”
余笑蜀心底一震,如果是这样,那他是否知道,卢冬纯唯一的女儿卢一珊,也已经为了他怀有戒心的那个共产党牺牲了呢?
张德钦、卢冬纯、卢一珊、乔月……
他好像捕捉到了一些游离在时光中的蛛丝马迹,又好像一切都格外扑朔迷离。
让他心情沉重的,还有一件事,梁成杰的健康急剧恶化,不得已要赴日本治疗,船票已经订好。想到梁欣怡即将漂洋过海,在这样的乱世里,还会有机会与她再见吗?如果不能再见,至少要好好去说一声再见吧?
余笑蜀就那样靠在沙发上,夜风从窗子吹进来,吹得头上的水晶吊灯哗啦作响,地上,都是凌乱的光斑在无规则地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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