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上闻人01
汽车拐进东体育会路,逐渐减速,一路陪同的武藤跳下车,去岗哨核验证件。
松泽俊久慢慢活动着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拉开窗子上的布帘,一道温和的阳光照进了车内,正是下午时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看了手表,差一刻三点,他再一次整理了衣领和袖口。
“您可以下车了,车子无法再前进了。”武藤面无表情地拉开了车门。
武藤美朝是他来到上海后见到的第一位军中同僚,松泽俊久总是觉得,这个参加过上海作战的特高课情报组长,对空降的自己有着深深的敌意。不过,也许只不过是自己的到来,让武藤感受到了内野丰被伏毙命的屈辱?
他没有精力、也不想去细细分辨武藤一路上的阴沉情绪,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
“辛苦了,”松泽俊久下了车,对武藤微微颔首致意。
军靴踏在枯黄的草坪上,上海的冬日有些萧索。在他眼前,是一组掩映在稀疏林木中的灰色西式二层别墅,毫不起眼,甚至略显陈旧。他知道,走过面前这一小段青砖铺就的甬路,就是大名鼎鼎的重光堂了。对,就是那座对大本营参谋本部来说也意义重大,神秘的日本陆军对华特别委员会梅机关。
松泽俊久跟在引导宪兵的身后,皮靴踏在一尘不染的青砖上,发出单调枯涩的声响。作为大本营派遣来华的新任上海特情负责人,他首先要在这里拜会自己的顶头上司——梅机关机关长竹内行男少将。
他还记得武藤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松泽中佐,支那的情况十分复杂,和在参谋本部坐着办公,是完全不一样的。”
对武藤的挑衅,松泽俊久根本不屑回答,他的心中满含着在支那大展雄途的宏愿,如果不能把生死置之度外,他松泽俊久当初为什么要历尽千辛万苦,进入陆大呢?
当然,他也可以把武藤的话做一番友好的解读,毕竟就在不久前,他的前任,上海宪兵司令部特高课的内野丰少佐,就在公共租界被重庆方面刺杀。那里不是人迹罕至的穷乡僻壤,而是人声鼎沸、繁华喧闹的上海市中心,在被军方严密控制的上海,特高课首脑以这种形式遭遇不测,对上海情报部门来说真是莫大的耻辱,大概,和公开处刑也差不了多少吧。
难道武藤们还在为此愤愤不平,而不知反省吗?难道内野丰的死,只是一次偶发事件,不是他的行动策略出现了根本性性的方向错误吗?
松泽俊久的回应,是一个藏着一点点隐匿不屑的微笑。拔擢武藤美朝这样的武人来做情报工作,可见内野丰领导下的特高课,真是无可救药啊!
甬路并不长,武藤美朝并不值得他浪费时间,此刻,让他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的,是以谋略果决闻名军界的陆军大学校第三十五期毕业生、天皇御赐军刀的竹内。
适应了别墅内的昏暗,宪兵把他领到一间简朴低调、连门牌都没有的办公室,在进入二楼朝南的这间屋子前,松泽俊久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徽章。
“竹内将军!”松泽俊久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一路上还顺利吧?”竹内行男指了指座位,示意他坐下说话。
“顺利,上海市内又发生了恐怖事件,道路戒严,差一点以为要迟到。”
松泽俊久身子微微前躬,小心回答。早就听说是竹内行男向大本营点名把自己要到上海的。在参谋本部机关中默默无闻的自己,是如何被刚刚升任中国派遣军副总司令的竹内行男看中的?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六年前的一次会面。那时候刚从陆大毕业的松泽俊久,曾经在两位前辈的引荐下,以同校后辈的身份拜会过这位军刀组的大人物。当年的竹内已经位至陆军省军务课课长,在等级森严的官僚体系中,事务繁忙的竹内对几个低级军官的意外拜访并未流露出厌倦的情绪。松泽俊久这几天反复回忆,除了在陆军省那略显脏乱的二层楼房里的一面之缘,他和竹内再无交集。
“现在,是个健壮的军人了,”竹内有些感慨地打量着松泽俊久,“你在参谋部做的很好,因此这一次我希望把你调到上海。相信你已经对要从事的工作内容有所了解。以后,恐怕就要辛苦了。”
今天的竹内,两鬓已经生出了斑斑白发、神情严肃、面带倦容,已经完全是一个中年人了。
“自东京启程前,我一夜未眠,对就任做了各种考虑,这一点毫无问题。接到命令以来,我对上海的情报工作做了详细的功课,请您对我的工作加以深切的严厉指导,我必定及时严格执行!”
知道竹内行男向来讨厌多礼的寒暄,松泽俊久挺直身子,回答得直接而肯定。
“好,”竹内行男点点头,“我照实说,上海特务工作的复杂程度可能远远超过你的想象。自土肥原将军创建梅机关以来,在参谋本部的指导下,我们主要完成了两件事情,第一,是配合支那派遣军的军事行动,稳固我们在华东、华南占领地区的统治,在政治上瓦解国民党,争取到国民政府有影响力的领袖人物合作,从而建立与重庆、延安相抗衡的政治力量,这个工作,到今天,我们还在进行中,也即将取得阶段性的成功。”
“其次,上海是国际性都市,是经济金融都会、也是情报中心,地方军人、苏共、中共、重庆、英美、德法,几乎是支那现有全部势力和矛盾的一个集中而典型的标本,在这里做情报工作,没有强大的本土化特情机构是不行的,我们从中国情报机构中分化扶植的丁默邨、史秉南系统十分成功,现在已经可以对重庆及延安方面的渗透和恐怖活动做出对等反应。”
“是,这些情况我已经有过初步了解。”
“之前特高课的负责人内野,其实也是一个敬业的人,但是有时候做事太过操切,以至于难以把握自己的情绪,像他这样的性格,其实和细致的情报工作是难以完全合拍的。我希望你能吸取内野的前车之鉴,对支那的特殊人员,既要有效利用,更要有效控制,这将是你日后工作的一大重点。”
竹内停顿了片刻,缓缓说道,“武力无法解决一切问题,只要战争继续下去,政治工作是不能停顿的。”
“多谢您的苦心,”松泽俊久站起来,立正,对着竹内深深鞠了一躬。
“六年前在陆军部曾和您见面,凡事考虑不周的我迄今没有犯过大错,完全仰仗您的亲切关怀与尊尊教诲!”
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些年来自己的点滴努力一直都被看在眼里,至少,他那些对着军中狂飙派唱反调的报告,竹内行男是仔细阅读过的。刚刚竹内那句话,正是来自于自己对华研究报告的总结原文。而这些年来,由于在陆军狂飙突进征服支那的浪潮中偏向保守,他在参谋本部的工作并不愉快。
“当年的见面,你是多么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啊。”竹内脸上露出了微笑,“我还记得,那时候你说,日本人不应轻易听信对方的话,对中国人的花言巧语如果不加以特别的警惕,就会失败。”
“是,我今天依旧是这样认为。”松泽俊久坐回沙发。
“你要面对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内野的命案,你打算从哪里着手进行呢?”
松泽俊久舔了舔嘴唇,道,“事件已经证实是重庆方面的军统特工所为。但是,内野前辈擅自对七十六号内斗的介入也是事件得以发生的重要诱因。很明显,七十六号的史秉南派系和事件脱不了干系。几位死者中,内野丰、高竹村的身份都很明确,这一次情报工作背后的穿线人,是李沪生。而从情报分析看,唯一的女死者应该属于史秉南一派,依据,是女死者与上海金融家梁利群关系密切,而梁是史秉南一派的重要人物。我早就听说七十六号的人员构成复杂,据说这一事件后,在七十六号内部,丁默邨派系和史秉南派系更加水火不容。”
“既然内斗不可避免,你打算怎么办?”
“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一山不能容二虎,要尽快稳定上海的混乱局势,就不能不扶植最有能力的工作者,来应对重庆及延安的渗透和破坏。”
“嗯,”竹内行男不置可否。
“同时,对有望获胜的老虎,我们也不能只豢养一只,必须在适当的时刻,培植与其抗衡的势力,也就是说,我们要确保对任何老虎一击必杀的控制力。”
竹内行男缓缓点头,“你很好,没有像内野丰一样,操之过急。有时候,也不用对七十六号内部的斗争过于敏感,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利用他们的争夺,达成对我们有利的结果。我希望你铭记,我们在上海的工作,是战略工作,不是简单的打打杀杀。”
“是!”
“对重组支那政府的谈判,很艰苦,但好在进行顺利,汪兆铭为首的新政府组织即将成立。眼下七十六号是汪兆铭唯一可以借助的武力,这对于我们是绝对有利的,因为这个组织从来就不是汪兆铭的武装,将来,也不会是。”
“我明白您的意思!”
竹内行男站了起来,语调森冷,“处理支那事变,绝非轻而易举,甚至关系到帝国六十年来立于世界强国之林不懈努力的成败,我们的工作,关系到天皇的荣誉和帝国的存亡。如果将来有不得不践踏支那民意的举动,我希望你要秉持军人的品格,坚决地、顽强地、不遗余力地将我们的意图,完全彻底地贯彻下去!”
“是!”松泽俊久马上也站了起来。
“那就请你明后天再到这里来,在我没有明确作出决定之前,最好不要向于此无关的人谈起这件事。”
“请您放心!”
竹内行男绕过桌子,慢慢走到松泽俊久的身前,伸出手去托起他军服上的那枚小小的徽章。
“菊花与星,好久不见了啊,让人平添许多对往事的追忆。”
竹内行男伸手把它摘了下来,放在松泽俊久的掌心中,再慢慢合上,拍了拍他的拳头。
走出重光堂的大门时,松泽俊久的右手依旧紧紧地握着。
他当然知道,由于陆大的毕业生们太过抱团招摇,为了维护军内的稳定团结,早在昭和十一年,大本营就已经明令禁止陆大毕业生再公开佩戴“菊花与星”,但是这一次来见竹内行男,左右思量,他还是忍不住戴上了深藏已久的徽章。
他并不想攀附军刀组的前辈,只是想表明心迹,他是松泽俊久,是自视甚高的军中精英,他将继承陆军大学校的高尚德行和铁血意志,他将为大日本帝国粉身碎骨、无畏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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