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他正在奋力爬越的这段路程的目的地似乎已无关紧要,他只是一心想着必须前进、前进。一小时以前他和安娜、马斯克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似乎已成为遥远隔世的往事,依稀如风。至于两天以前的那种更正常的时光,他已经完全忘却了。他眼前只有七扭八歪的舱壁,他那走马灯一般的头脑里只想着说什么也要到达某个不可知的目的地。抓牢,使劲儿,用力爬过去,摸索钛合金部位,翻进一个个曾经是房舱的豁口,又一次次地翻出来。摸索,拽住爬过去,摸索,拽住爬过去。
比安停了下来,太累了,要不是他紧依着舱壁就摔倒了。忽然,眼前的灯光好像使事情一下子明朗化了。那是舷窗,不是他经过的许许多多漆黑阴森的舷窗,而是一个生机盎然的、明亮的舷窗。窗后面是安娜。他深吸一口气,顿觉全身振奋、精神清爽。现在他眼前的目标是明白无误的。他朝着那生命光亮爬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他伸手触到了它,他终于到了。他扫视着那熟悉的住舱。他心里只有某种实际的、近乎自然的想法。安娜还睡在卧铺上,她的面容憔悴干皱,但是脸上不时掠过一缕微笑。
比安举起拳头想要敲敲窗。他迫不及待地想和什么人谈谈话,就是打打手语也好。不过,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安娜.卡列尼娜也许梦见了家、地球,她年轻、敏感,吃的苦头也不少,让她睡吧。等他的打算成功了,假如能成功的话,再叫醒安娜也不迟。
他认准的舱内紧靠水箱的那面舱壁,设法从外面确定它所在的位置。这毫无困难,水箱的后壁隆起了一大截。比安惊叹不已,它居然未被撞破简直是个奇迹。或许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吧。虽然水箱在飞船残部的另一侧,要过去却不难。以前曾有一条差不多可直通水箱的走道。飞船完好无损的时候,这条走道是水平的。现在,由于局部引力发生器不平衡的作用力,它好像成了一道陡坡。不过因为它全部地铰钢结构,从而为比安开辟了一条捷径,他在小心而缓慢地跨过通往水箱的这三十多米的路程时,再没有抓钩不稳当的问题了。
现在到了决定性的最后关头了。他觉得应该先休息一会儿,但是他内心的兴奋越来越强烈,还是趁热打铁。他挪动到水箱凸出部分的中央,把伸延到水箱侧面的走道地面当作靠架,倚着它开始工作了。“真倒霉,总管道的走向不对头。”他自己嘟嚷着,“要是在右边那就省事多了……”他叹了口气弯下腰去干活了。他把热射线枪开到最大功率,肉眼看不见的射线流集中射在水箱基底部之上一米左右的部位上。集束射线对水箱壁分子的作用逐渐变得明显了。有硬币大小的一块地方在射线枪的集中猛射之下开始微微发红了。亮点变幻无定地闪烁着,越来越亮。比安的胳膊实在是太酸了,竭力想保持稳定,他把胳膊支在靠架上,这样效果更好,小圆点越发明亮了。
光点的色泽逐渐改变,从起初的暗红色慢慢变成鲜红色。由于热射线的继续冲击,亮点似乎在向周围部分蔓延,就像一个由表及里渐次加深的红色标靶。距离射线焦点几米以外的箱壁尽管并未发亮,也灼热得使人难受。比安发觉他必须尽力避免宇宙服上的金属部分和箱壁接触。比安不住地咒骂着,因为靠着的支架也越来越烫了。似乎只有骂上几句才能给他点儿安慰。等到熔化的箱壁本身也开始散发出热浪时,他的主要诅咒对象变成了宇宙服制造商,为什么不制造一种既能保温又能隔热的服装呢?
但是,比安的素质起了作用。尽管带咸味的汗水直往嘴里流,他仍然一个劲儿的劝慰自己:“我本来预料还要糟得多呢。4厘米厚的箱壁毕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障碍。要是水箱和外壳合为一体的话,我岂不是得烧穿一米厚的箱壁吗?”他咬咬牙,坚持干下去。亮点现在已变成了桔黄色,比安知道快到钹合金钢的熔点了。他无法紧盯着亮点,要间隔好半天才能短暂地观察一下。显然,要想大功告成,必须抓紧时间。热射线枪的能量本来就不足,一直以最大功率在倾泻热能,迄今差不多已有十多分钟,眼看快要消耗完了。可箱壁顶多也就是刚有点软化变形。比安焦躁万分,干脆把枪嘴直接顶住亮点中心,烧一下再迅即抽回,来回移动。
软化的金属面上出现了深深的凹陷,但还没有穿孔。不过,比安挺满意,他眼看要成功了。如果在他和箱壁之间有空气存在的话,他无疑会听见箱内热气腾腾的水在汩汩作响,发出咝咝声。压力越来越大,已经变薄的箱壁还能捱多久呢?钢壁终于穿透了。发生得那样突然,以致比安有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射线枪造成的一小块坑洼处的底部出了一道细小的裂口,转瞬之间,箱内蒸腾的水就夺路而出了。
枪嘴下烧熔的金属终于化开了,参差不齐地蜡伏在豆料大小的破洞周围。从洞口内发出一阵沸腾的嘶声,涌起的一片气雾把比安笼罩在当中。透过雾气,他能看到水蒸气几乎立即凝结成小冰珠,那些冰珠又迅速抽缩消匿无踪了。他用了十多分钟,一直观察着喷涌而出的蒸汽。后来,他感觉到有一股轻微压力在把他推离飞船。他心间涌起一阵儿狂喜,因为他懂得,就飞船而言这正是加速度的结果,是他自身的惯性在拖住他。这说明他的工作已经大功告成了。水蒸气起了推动他们前进的作用。他开始往回返。
如果说通往水箱之路是一段惊险艰辛的行程,那回去的路就越发险阻丛生了。他身体疲惫不堪,两眼疼痛,几乎看不清东西,而且除了引力发生器那使人摇摆不定的牵引力外,又加上了飞船不规则的加速度所产生的作用力。但是,不管他在回程中付出了多大努力,他却没有放弃过。后来,他甚至再也记不起这次惊心动魄的旅程经过细节了。他并不知道他是怎样安全地越过这段路程的。大部分时间他一直沉湎于欢乐的憧憬之中,很少顾及现实环境。他心里只充斥着一个想法,尽快回去,把脱险的喜讯告诉安娜、马斯克。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到了气塞舱外。他甚至都没意识到眼前就是气塞舱,他也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要按信号按钮,只是本能告诉他应该这样做。马斯克还等在那儿。外层门吱吱嘎嘎响着启动了,还像以前一样在老地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滑动,走完了它的全程。它在比安身后关上了。接着内层门开了,他一下倒在马斯克的怀抱中。象做梦一样,他感到自己被人半扶半拖地经由走道弄回到舱里,他的宇宙服被脱掉。一种火辣辣的液体刺激着他的喉咙。比安用力张嘴咽了下去,觉得舒服了一些。马斯克又把盛快乐水的瓶子装进了口袋里。过了一会,他面前的马斯克和安娜模糊飘忽的影像渐渐稳定了、清晰了。
比安用颤抖的手拭去脸上的汗水,努力露出无力的微笑。
“别忙。”安娜制止他,“什么都别说,你都半死了,先休息,不管别的。”但是,比安摇摇头,用粗哑的声音尽可能详细地把过去两小时中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他的叙述不连贯,很难听明白,但是给人印象至深。两名听众在他讲述时几乎连气都没透。“你的意思是说。”安娜结结巴巴地说,“喷出的水柱正在把咱们推向爱神星,就象个火箭排气管似的?”
“一点儿不错……一模一样……火箭排气管。”比安喘吁吁地说。“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定了位置……在背朝爱神星的侧……所以把咱们推向爱神星。”安娜高兴得在舷窗前跳起舞来。
比安觉得精神恢复过来了,“由于我们原来的轨道的关系,我们正螺旋形地向它靠拢,大概四个小时内就要着陆了。水流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压力还很大,因为水是化为蒸气喷出来的。”“蒸气……在宇宙空间的低温下?”马斯克感到奇怪。“是蒸气,在宇宙空间的低压下!”比安更正他的说法。“水的沸点随着压力降低。在真空中水的沸点是非常低的。就连冰在气压低到一定程度时也会升华的。事实上,凝结和沸腾是同时发生的,我亲眼见到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你们怎么样了?安娜、马斯克,好多了吧?”
安娜面有愧色,脸都红了,有好半天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最后,她小声说道:“你瞧,我当时那种行为就象个混蛋、象个疯子。我觉得我真不配共享这一切,那会儿我全垮了,把脱险的重担都撂到你肩上了。当时我打了你,我希望你也揍我一顿,或者想怎么样都行。那样我还好受点儿,真的。”她看来确实是一片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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