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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景和二年,四月初夏。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天地之间织起一张雾蒙蒙的网,微风拂过,有雨丝飘过纱窗落到面上。

        殷蕙觉得自己就是这网里的鱼,看似有雨气滋润好像活得还不错,其实已经快要憋闷死了。

        这种憋闷,贵为王妃的殷蕙,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

        殷蕙是燕地第一富商殷家的小姐,自小锦衣玉食,又生得花容月貌,亲戚们见了她,都要夸她一身福相,长大了定会嫁入高门,安享荣华富贵。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殷蕙也的确在燕地无数女子的羡慕中,嫁给了燕王第三子,魏曕。

        商女出身竟能嫁给一位皇孙,谁敢说她命不好?

        可惜嫁给魏曕不久,殷蕙便尝到了一次胸闷的滋味儿。

        从王府的小丫鬟们口中,殷蕙得知,魏曕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那表妹长得天仙一样,如果不是公爹燕王需要银子解决军需,所以才挑了她这个富商之女做儿媳,魏曕的妻子该是那位表妹才对。小丫鬟们还说,魏曕对表妹痴心一片,被迫放弃表妹成了他的心病,自此再少见笑容。

        初次听闻这种闲话,殷蕙很是难受了一阵,但很快她就否认了这种谣言。

        因为据她的观察,虽然魏曕在谁面前都是冷冰冰的一张脸,活像人人都欠他几万两银子似的,魏曕也从未对她说过什么甜言蜜语,但夜里的魏曕很喜欢与她亲近,只要一次水都算稀罕的。再有,魏曕不曾要求过收用通房,哪怕孕时她为了表示贤惠主动提出来,魏曕也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明明重欲,却只要她一个女人,且长达十年。

        殷蕙将这一切都当成了魏曕心里有她的证据,他的冷脸也是天生而已,有人爱笑,有人寡言少语,没什么稀奇。

        否认了那位表妹在魏曕心中的地位,殷蕙的婚后生活总体还算顺利,尤其是公爹登基后,魏曕封了蜀王,她也成了蜀王妃,一家三口单独住在宽敞气派的蜀王府,不必伺候公婆,没有小妾烦心,亦没有妯娌纷争,整个王府的内务几乎都是殷蕙说了算,其他几位王妃妯娌都要反过来羡慕她。

        然而就在今日,还在外面当差的魏曕,竟让侍卫护送了一位年轻美妇回府。

        这位美妇,便是魏曕那已经嫁人多年经历了丧夫守寡却依然貌美如花的青梅表妹温如月。

        殷蕙在厅堂里见到人,才从对方口中知道了她的身份。

        温如月穿一袭白裙,跪在地上,眼泪无声地往下落,宛如一朵雨中战栗的梨花,声音亦是楚楚可怜:“王妃莫怪表哥擅做主张,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除了投奔表哥再无去处,求王妃收留我吧,我保证安安分分地做个姨娘,绝不与王妃争宠。”

        当时殷蕙的胸口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姨娘,成亲十年都未纳妾的魏曕,都没有与她商量,直接答应了要收这个表妹做姨娘?

        常年的端庄让殷蕙保持了体面,吩咐丫鬟先带温如月去客房安置。

        温如月走后,殷蕙坐在房间里,对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生了一下午的闷气。

        以前她没见过温如月的人,旁人说魏曕一直将温如月挂在心上,殷蕙也从未真正相信,魏曕若一直惦记着表妹,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会那么如狼似虎?

        直到今日亲眼见到温如月……

        殷蕙来到梳妆台前坐下,看向镜中的自己。她十五岁出嫁,至今也才二十五岁而已,镜中的女子黛眉斜飞,桃花眼一如少女时的黑亮清澈,莹白微丰的脸上也丝毫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

        论美貌,殷蕙自负不输给任何人,包括温如月,可温如月那份弱柳扶风的柔弱动人,或许比她更讨男人喜欢?

        魏曕竟然喜欢那样的美人吗?

        他怎么好意思?就温如月的小身板,能受得了他几晚?

        殷蕙一会儿不信,一会儿又信,魏曕都应了让温如月做姨娘了,青梅竹马念念不忘的情意,还能作假?

        越想越气,傍晚魏曕回府时,殷蕙再也无法维持平日的端庄贤惠,再也无法对他笑脸相迎。

        “王妃,您真不去迎王爷吗?温姑娘日头一偏西就去门口守着了,您这一下午都没有招待她,她会不会恶人先告状?”

        丫鬟金盏忧心地问。

        殷蕙根本听不得温姑娘三字,听见了,就好像看见魏曕与温如月花前月下的画面。

        “世子还没回来吗?”

        皇帝公爹要求所有到年龄的皇孙都去宫里读书,因此儿子魏衡每日也与父亲一样,早出晚归。

        金盏有些诧异地看向主子,提醒道:“今日是楚王府世子爷的生辰,提前约了世子今晚过去吃席,王妃您忘了?”

        殷蕙抿唇。

        她就是忘了,气忘了。

        “王妃,您还是过去看看吧,兴许王爷根本没有纳妾的意思,是温姑娘会错意了呢?”

        或许这种猜想更让人舒服,殷蕙动摇了,重新换了对儿红宝石的坠子,更加衬托自己的明艳,殷蕙对着镜子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端庄美丽的笑容,这才往前面去了。

        沿着走廊往堂屋那边走,就见魏曕的心腹太监安公公微微弯着腰站在堂屋外,瞧见她,远远点个头,马上对堂屋里面道:“禀王爷,王妃来了。”

        殷蕙并不高兴他的通传,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兴许还能偷听到里面的表兄妹俩说话。

        如今偷听无望,殷蕙将腰杆挺得更直。

        来到堂屋门口,就见魏曕坐在左边的主位上,仍是一身白裙的温如月身如蒲柳般纤细婀娜地站在他一侧。

        “民女拜见王妃。”

        殷蕙还在打量魏曕的神色,温如月走上前,怯怯弱弱地行礼道。

        “表妹不必客气。”殷蕙心不在焉地道,径直走到魏曕旁边的主位前,坐好了,她微微偏头,看向魏曕。

        魏曕一身墨色蟒袍,还是那副冷漠的表情,与她对视一眼,再看眼温如月,开口道:“表妹远道而来,王妃叫丫鬟替表妹收拾一座院子吧,再挑选几个丫鬟好生伺候。”

        殷蕙强颜欢笑:“王爷觉得哪个院子给表妹住更合适?”

        魏曕沉默片刻,道:“竹风堂吧。”

        殷蕙再也笑不出来了。

        蜀王府有大大小小的上百间院子,如果魏曕只把温如月当表妹看,更适合将温如月安排在离主宅远一些的院子,可竹风堂就在主宅的西侧,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魏曕到底安得什么心?

        “我还有事,晚饭你们先吃,不必等我。”

        无视殷蕙与温如月的表情,魏曕大步走了。

        温如月目送他的背影,回头朝殷蕙盈盈一笑:“给表嫂添麻烦了。”

        殷蕙心里很乱,越乱越不想见她,叫她先回客房休息,明日竹风堂收拾好便让她住进去。

        至于晚饭,殷蕙一粒米都吃不下。

        她提前回房歇下了。

        睡是睡不着的,殷蕙亮着灯,在等魏曕,她不信他带个女人回来,真的就没有其他话了。

        等待的时候,殷蕙想到了这十年来与魏曕的相处,除了夜里的温存,白日夫妻之间仿佛一滩死水,没有任何波澜。

        魏曕惜字如金,她有事与他商量,他同意便点点头,或是嗯一声,不同意,便直接说出他要她怎么做,少给解释。

        妯娌们打听她与魏曕的相处细节,殷蕙自然不会说真相,反正魏曕不纳妾,她故意诱导妯娌们以为她与魏曕私底下十分恩爱,妯娌们也没有证据反驳。

        五个王爷,四个都纳妾,就她的夫君例外。

        殷蕙一直为此沾沾自喜,没想到,魏曕这就领了一个妾回来,殷蕙都能想到妯娌们会如何幸灾乐祸挖苦讽刺。

        殷蕙又翻了一个身。

        外面有了动静。

        殷蕙突然心跳加快,仿佛新婚那晚,只是这次,她紧张的不是夫妻之礼,而是他的答案。

        魏曕进来了,殷蕙背对他躺着。

        直到魏曕绕过屏风,仿佛能看到他的注视一般,又或是出于习惯,殷蕙终究还是坐了起来,下床,垂着眼替他宽衣解带,像每一个贤惠的妻子。

        出嫁前,祖父教导她,她是商女身份比不过其他妯娌,礼数上就要更周到,让谁也挑不出错。

        这些年,她或许没有得到过妯娌们真正的认可与接纳,但她的一举一动都符合她燕王儿媳的身份。

        金盏端了铜盆过来。

        殷蕙站在一旁,看金盏蹲下去替魏曕洗脚。

        荡漾的水面晃动着灯光,魏曕闭着眼睛,好像在思索什么。

        金盏端着铜盆退下,银盏灭了所有的灯。

        床上摆了两床被子,夫妻俩一人一个被窝,这还是新婚期间魏曕要求的,他没说为什么,不过殷蕙也喜欢这样,一个人睡更自在。

        魏曕有兴致的时候,会钻到她这边来,完事了再回去,他没兴致,殷蕙就可以踏实地睡了。

        当丫鬟们的脚步声也消失,魏曕忽然道:“等表妹安顿好了,过段时日,我会纳她做妾,无须大办,府里整治一桌酒席便可。”

        殷蕙的胸口就更堵了。

        她这么难受,他竟然还能如此冷漠地吩咐她做事。

        “我不同意。”

        缓过气来,殷蕙对着黑漆漆的帐子道。

        婚后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反对他的决定。

        “为何?”魏曕问,“自从你嫁我,端庄守礼,也曾劝我纳妾,为何现在不可?”

        殷蕙紧紧咬着嘴唇。

        她端庄守礼,是为了赢得他的心,是为了不给娘家丢人。

        可她的本性并非如此,她喜欢出门逛街,喜欢恣意而为,最讨厌的便是规规矩矩。

        更何况,人心都是肉做的,上次她劝他纳妾还是十年前刚怀孕之际,她对他的感情也不深,魏曕真纳了,她会比较容易接受。换成如今,在她以为夫妻之间再也不会有旁人的时候,他突然往她心口扎了一刀,她能不疼吗?

        “总之我不同意。”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几乎是咬牙切齿。

        漫长的沉默后,魏曕却只是道:“睡吧,明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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