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戌时的梆子敲响, 玉溪镇陆陆续续点上了烛火。
烛火零星点缀,从远远的地方看来,玉溪镇的屋舍错落有致, 昏黄的烛火明明灭灭,就像夏日里的流萤一般。
夏日闷热,虽然已经落更了,玉溪镇的百姓还未回屋, 家里的小子手脚灵便,两三人通力合作,抬着一张藤椅,又抬了一张躺椅。
一家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热热闹闹又亲昵的说着话,一整日的疲惫一下便消去了。
竹子制成的躺椅打磨得光滑,躺上去一片冰凉, 带着竹子好闻的气息。
顾昭打涯石街走过, 敲了敲手中的铜锣。
“梆!梆!”
“梆!梆!”
“梆!梆!”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落更的梆子一快一慢,连打三次。
顾昭瞧了一眼桑家,此时大门已经落了锁, 白日店铺里那些精致的纸活也收了起来,不见踪迹。
她惋惜的收回了目光。
明儿, 她明儿一定早点过来再瞧一瞧,桑阿婆扎纸人的手艺实在是精湛!
顾昭抬脚继续往前走。
她有些苦恼, 这纸活明显是桑阿婆的独门手艺,天地君亲师,这师父能排在第五个,足以见其中的分量。
更何况还有那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 她在家里和阿奶姑姑说得轻巧,实际上这等绝活,说不得是非传人不教的。
顾昭摸了摸腰间门别的荷包,她和赵叔两人顶了玉溪镇其他更夫的活儿,累是累了一点,但这荷包也鼓了啊。
顾昭思忖。
或者,她可以买一个纸人拿回去研究研究?
涯石街,桑家。
桑阿婆关了前头的店面,眼下正带着两个小童在院子里纳凉,听到梆子声,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不知不觉都这个点了,小盘小棋,快去洗了手,再洗个脸,一会儿该歇着了。”
小盘小棋今年入夏一个满八岁,一个满七岁,大的哥哥叫桑小盘,小的弟弟叫桑小棋,两人都是桑阿婆捡来的孩子。
虽然差了一岁,两人的生辰都是同一日,那便是阴历的七月十五。
他们在这一日出生,还是黄昏逢魔时刻。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这一日人途和鬼道交叠,生出来的孩子坊间门通常称为鬼仔,尤其是生来手脚冰凉并且啼哭不停的孩子。
坊间门有言,这样的孩子六感灵敏,最容易招惹恶鬼上门。
所以,小盘小棋的生身父母颇为忌讳,打听着桑阿婆的名头,偷偷的将孩子丢在她家门口。
桑阿婆模样看过去严肃了一点,性子也有些古怪阴鸷,却什么也没有说,将这俩孩子养了。
从此两人成了异父异母的兄弟。
“哎!阿婆你也早点歇歇。”小盘小棋应了一声。
两人搁下手中的蒲扇,从竹床上爬了下来,趿拉着鞋子便往灶间门跑去。
桑阿婆头也不抬,声音有些沙哑。
“不急,等我叠完这些元宝再说。”
桑阿婆前段日子接了个大生意,通宁镇的张员外要为自己早逝的闺女儿结阴亲,斥下一笔巨资,又是寻访相似年龄的少年郎,又让她合了八字,这边还不忘为闺女儿扎下热热闹闹的送亲队伍和嫁妆。
她这几日马不停蹄,夜里烛火燃了一根又一根,可算是快完成了。
只等手中这些大金大银叠成元宝,这生意就成了。
桑阿婆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抬头看了眼月色,左右没多少东西了,她今儿还是早些歇着吧。
桑阿婆想罢,拎起旁边的拐杖,拄着杖回了屋。
那厢,小盘小棋兄弟两人洗了手脸,拎了夜壶便去了西厢房。
他们一起住这间门屋,桑阿婆住东厢房,正屋一隔为二,一半做香火店铺,一半搁了桑阿婆扎的大件东西,零散的还摆了扎纸工具。
像是纸张画笔,色彩颜料,篾条刨刀剪子等物。
兄弟两人虽然跟在桑阿婆身边长大,对这些东西还是怕得很,尤其是更小一些的小棋。
桑阿婆这些日子接了大生意,家里到处都摆了精致的纸活,他已经好几夜不敢起夜了。
每日都是拎了个小夜壶进屋。
人有三急,那是各个都禁不住的。
“噗,噗噗……”
“噗~”
在再一次又听到那绵长又婉转的臭屁声,小盘受不住了。
他爬了起来,将窗户打得更大一些,站在另一张小床旁边,盯着上头鼓囊囊的一团,拧眉道。
“小棋,你是不是闹肚子了?”
“闹肚子了就去上茅房!”
小棋从薄被褥里钻出了头,月华倾泻而下,正好将他有些泛白,又有些汗涔涔的小脸照得很清楚。
小棋蜷缩着身子,拉长了哭音。
“小盘哥,我的肚子好痛。”
小盘大惊,“是不是要屙屎?那快去啊,别憋着,憋在肚子里会长虫子的!”
小棋摇头,“不要不要,我害怕!”
要是上茅房,他们就得经过正房了,正房的前头落了锁,后头可没有,他们这样走过去,正好能瞧到桑阿婆扎的那些活灵活现的纸人轿子。
白日里还没什么,夜里瞧这些东西,怎么瞧怎么渗人。
小盘无奈:“那也不能憋着啊。”
小棋控诉:“都是你,我说拿一个恭桶在屋里,你偏不肯,只肯拿一个夜壶!”
小盘提高了声音,“恭桶?你还想在屋里摆恭桶?”
“你知道天气这么热,你要是屙了屎在屋里,这里头能有多臭吗?”
小盘瞪眼,凶巴巴模样。
半晌,他瞧着小棋痛得脸都皱了起来,心又软了。
毕竟是一道长大的兄弟,早上吵吵闹闹,晚上又能睡一个被窝的兄弟呢。
“好了别怕,我和你一起去吧。”
小盘点了烛灯,搀扶着小棋往茅房方向走,经过正屋时,两人眼睛都不敢斜视一眼。
夏风习习,沁凉的月华倾泻在地上,就似一片的霜华,小棋解决完五谷轮回,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往回走时,脚步轻盈。
“哥,小盘哥,你就是我的亲哥!”
桑小盘将桑小棋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放了下去,不以为意。
“少来!你别回去又一直噗噗噗个不停就成,屋里都被你弄臭了。”
突然,两人都停了说笑的动作,脚步一顿,身子一僵,对视时都能瞧到彼此眼里的惊恐。
桑小棋吞了吞口水,“哥,刚刚什么东西动了吗?”
“……好,好像还开门了。”
桑小盘拧眉不说话。
两人打着灯笼,抖着腿将正屋里的纸人瞧了瞧,纸人轿子静静的摆在那儿,还不待桑小盘放心,就听他旁边的桑小琪掐着声音,惊恐道。
“少了,少了一个”
夜色愈发的昏暗了,玉溪镇上三三两两的烛火熄了,忙碌了一整日的人们进入了夜的梦乡。
只等着疲乏散去,太阳初生,再开始忙碌新的一日生计。
顾昭拎着六面绢丝灯,敲响了夜里的第三更。
“梆,梆梆!”
“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赵刀跟着顾昭走了鬼道,上一瞬两人还在涯石街,这一瞬便到了翠竹街。
顾昭往前踏出一步,一脚鬼道,再出来便是人途,偶尔一两声犬吠鸡鸣,两人便又到了六马街。
赵刀冲顾昭竖了个大拇指,“昭侄儿这一手厉害!”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拿出水囊喝了一口,山楂茶汤凉凉的下肚,一下便缓解了口中的干渴。
赵刀的家在六马街,路过自家时,他抽空瞅了一眼。
顾昭:“赵叔在瞧什么?家佑哥和婶子应该已经睡下了。”
赵刀:“那可不一定,你家佑哥最近勤奋得很,哈哈,我老赵这是祖坟冒青烟了,昭侄儿你瞧,你家佑哥屋里的灯还亮着,这是在用功呢!”
顾昭瞥了一眼,对家佑哥心生同情了。
读书真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他哪里是读书郎,他活得还不如畜牲嘞!
这夜翘为了一首流传千古的诗句,当真是兢兢业业的劝学啊。
顾昭瞧了一眼旁边笑得满嘴牙的赵刀,摇头叹道。
真是苦了家佑哥一人,幸福老赵一家人啊。
两人继续往前走,再往前便是茶楼听雨楼了,忽然,顾昭和赵刀瞧见前方朦朦胧胧的一幕,两人拧眉了。
赵刀一把将顾昭挡在身后,不让继续瞧。
无他,前头一男一女正在拉扯,这个时候在外头胡混的男女,哪里能有什么正经事?
他昭儿可还小呢,眼睛见不得这脏东西!
赵刀:“顾昭啊,你还小,这等事叔来劝就好了。”
赵刀拧眉,打着灯等着那一男一女过来。
……
眼睛瞧不到,鼻子还闻得到,空气里一股浓郁的酒香味,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香火的味道。
香火的味道?
嗯?
顾昭陡然回过神,扒拉开赵刀,从他身后探了出来。
手中的六面绢丝等往前探了探。
赵刀已经不拦着顾昭了,他也瞧清楚前头了,那男的是他的邻居街坊李崔旻。
只见他喝得醉醺醺模样,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他将那穿着水红里衣红马甲的妇人背了起来。
妇人约莫四十年纪,她头戴粉花红花黄花串成的花环,脸上画着又红又艳的妆容,嘴边一个媒人痣。
此时水红绸缎的衣袖环着李崔旻的脖颈,一只手上还握着一柄黑杆金嘴的大烟斗。
浑脱脱一个媒人的形象。
李崔旻醉得厉害,他托了托背后的媒人,大着舌头问道。
“当真?你当真能给我再找个婆娘?又贤惠又漂亮的那种?”
大嘴媒人咯咯笑道,“真!自然是真!”
“我啊,可是认识好多个好人家的闺女儿,就缺你这等身强力壮,孔武有力的汉子了。”
说完,她伸手掐了掐李崔旻的胸膛,意有所指的挤了挤眉眼。
李崔旻:“哈哈哈,甚好甚好!”
“我家里那婆娘要不得,要不得喽!”
“整日里神经兮兮的说有鬼来寻她,还在房间门里偷偷供了什么,我都要烦死她了!”
“该!你说,那样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心就那么狠,坑蒙拐骗,害了那么多的人家,我咋命这么苦,寻了个这样的婆娘啊!”
李崔旻说起自家婆娘胡青珊,面上已经不见往日的半分情谊了。
他的眉眼里俱是厌弃和不耐烦,显然是真的厌烦了她。
大嘴媒人举起手中的烟杆子,抽了一口烟气,撅起圆圆的嘴儿,呼的一下呼到李崔旻的脸上。
漫不经心道。
“无妨无妨,我啊,保准给你寻个更好的。”
两人的对话顾昭和赵刀听得清楚。
赵刀解释:“这是我那邻居李崔旻,他最近和婆娘闹不停,估计是又去喝大酒了,这媒人倒是面生。”
顾昭点头:“知道,他婆娘可不是好东西,她和她弟弟害了好些个姑娘家。”
赵刀抬脚走了过去,顾昭提着灯笼跟上。
赵刀瞧了一眼踉踉跄跄的李崔旻,又嗅了嗅空气中的酒味,皱着眉头道。
“崔旻,夜深了,别在外头乱晃悠,明儿自个儿到钟鼓楼的周叔那儿交百枚铜板,知道没!”
顾昭知道赵叔为何这么说。
玉溪镇也是有宵禁的,只是玉溪镇到底不比靖州城那等州城。
他们这儿的宵禁不严格,但总有一些人在外头喝了酒被更夫抓了个正着。
大家伙儿也不关押他们,只让第二日罚个百来枚铜板。
毕竟关着人,还要管饭管睡觉的地儿,不划算!
第二日罚铜板,那犯宵禁的人肉痛了,记下这个教训,下次也就掂量掂量了。
……
李崔旻眯了眯眼睛,醉眼熏熏的看了过来,他打了个酒嗝儿,大着舌头开口。
“啊,是赵叔啊。”
“是我。”
赵刀有些嫌弃他,又瞥了一眼李崔旻身后的媒人样的女人,侧头和顾昭小声的嘀咕道。
“唉,都说酒壮怂人胆,还真是这样,你瞧他喝大酒的胆子有多大,什么人都敢往家里背。”
顾昭附和,“是啊,胆子真大,纸扎人都敢背在背上。”
“是吧是吧。”赵刀摸了摸下巴,念叨了两句。
片刻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赵刀侧头瞧顾昭,难以置信道。
“昭侄儿,你方才说什么了?”
顾昭贴心:“叔,你没有听错,我说的就是纸扎人。”
“你都没有发现吗?李大哥他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脚下步子乏力,他自个儿都站不稳了,哪里还有力气,能背得动一个大活人啊!”
赵刀顺着顾昭的视线瞧去,连连点头。
没错没错,这位媒人打扮的大姐,瞧过去就是分量不轻的模样!
顾昭总结:“除非,李大哥他背的不是人。”
顾昭说完,又仔细的瞧了一眼李崔旻背上的媒人。
只见她白面腮红,大眼儿大嘴,那模样分明是她前儿在涯石街桑阿婆的香烛店里瞧过的。
桑阿婆巧手扎的送亲媒人嘛!
赵刀举了举灯,两腿有些打颤了。
“这,这纸人怎么在这儿了,崔旻啊,放下放下,快放下!”
李崔旻醉醺醺,踉跄了一步,摇头拒绝。
“不放不放!我还指望翠喜大姐给我介绍姑娘呢。”
赵刀拍腿,“哎哟喂!介绍啥姑娘啊,回头你有命认识,没命取媳妇呢!”
顾昭举了下铜锣,伸手凑到李崔旻面前,用力的梆了一下。
“嘿!醒醒!”
李崔旻耳朵一震,脑袋懵了懵,随即回过了一点神。
顾昭喝道,“好好瞧瞧你背上背的到底是什么!”
顾昭的这一声喝,当真是振聋发聩,李崔旻的酒一下就醒了。
他颤颤巍巍的侧头朝肩头看去。
那儿哪里是什么水红色的绸缎衣袖,分明是一张水红色的彩纸罢了,他的背上轻飘飘,显然也不是什么活人。
李崔旻三魂去了两魄,哀嚎道。
“叔,叔哎,救命,救命啊!”
“……救命!顾小郎救命!”
他一边喊着救命,一边将背上的纸人抡了下来,自个儿手舞足蹈,似有野狗追赶一般的朝自家宅子跑去。
“嘭!”的一声响起,那是院子屋门被重重的关上。
李崔旻这一连窜的动作只在眨眼间门便完成了,正待上前救命的顾昭和赵刀两人瞧着地上的纸人,面面相觑。
恰好一阵风吹来,纸扎人被吹得簌簌发响。
顾昭迟疑:“叔,刚刚那李大哥回去了,应该就不用咱们了吧。”
赵刀也愣愣的,“不愧是年轻人,就算喝了大酒,那腿脚也是利索的。”
说完,两人看地上的纸扎人。
这是一个媒人样式的纸扎人,模样精致,鲜活不死板,衣襟旁边还贴心的别了一方喜鹊绣纹的帕子。
“死样,瞅着人家干嘛,还不扶人家起来?”
地上大嘴媒人的嘴里突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赵刀唬了一下,连忙问顾昭。
“昭啊,这纸人是怎么了?”
顾昭走近瞧了瞧,视线重点落在纸人的眼睛处,仔细的观察了片刻。
“果然!叔你瞧这里。”
顾昭指了纸人的眼睛让赵刀看。
赵刀提了提心,秉着一口气看了过去。
“这这谁画的啊。”
“没错。”顾昭点头,“纸人的眼睛沾染了颜料,被鬼炁所附,就有了灵,这才哄了刚刚那李大哥背她回家。”
虽然顾昭还不会扎纸人,但她也听闻过这行当的一二忌讳。
扎纸人这个行当里有一句话,叫做纸人画眼不点睛,纸马立足不扬鬃。
据说纸人只要眼睛被画了,也就被赋予了人的精气神,这样一来,纸人似人,就容易被邪祟阴物上身,也就通了阴。
眼前这个纸人眼睛处多了点墨汁,墨汁有些不规则,瞧过去倒像是不经意间门沾染的一样。
大嘴媒人辩解:“我对方才那官人没有恶意,是诚心为他保媒拉纤的。”
顾昭将地上的纸人捡了起来,扶正,随口应道。
“做媒?你打算介绍他鬼娘子啊,要真给他介绍了,没出几日,他也得成鬼相公了。”
大嘴媒人紧紧的闭上了嘴。
“好了,瞧你身上的炁息还算干净,人鬼殊途,赶紧回去吧。”
顾昭化炁成掌风,正准备将那媒人鬼拍回鬼道,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将媒人鬼拎了出来,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会做媒?”
“自然!”媒人鬼的胸膛挺了挺,眉飞色舞般自豪模样,“我张翠喜可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儿的媒人,一口大嘴能说四方,巧着咧!”
顾昭沉思:“唔,姑且信你一回吧。”
顿了顿,她继续道。
“这人鬼之间门说亲你是别想了,造孽的,这样吧,我这儿正好有一桩亲,回头找你帮帮忙,帮衬一二。”
大嘴媒人张翠喜欢喜:“当真?”
顾昭点头,“自然是真,你放心,要是亲事办得圆满,回头少不了你大金大银的元宝的。”
张翠喜:“哎!”
顾昭问了张翠喜的名字和哪里人士,在心里记下后,就将鬼灵拍了回去。
“成!等我准备好了,我燃香寻你!”
送回了媒人鬼,顾昭拎起地上的纸人,仔细的翻看了一番。
赵刀站在两步远的地方,灯笼往前照了照,不解道。
“你在干嘛?”
顾昭手中动作不停,解释道。
“原先我还想着要不要去桑阿婆那儿买一个纸人来瞧瞧,嘿,运道就是这么好,今儿巡夜就碰到了一个,可不得好好的瞧瞧了!”
赵刀不解:“瞧这个干嘛!”
顾昭:“我答应了一位漂亮的娘子,要送她风光大嫁的,她那夫婿好似颇为厉害,我得学一学桑阿婆的手艺,扎一些纸人明器下去,要是可以的话,再给她扎一栋大宅子。”
赵刀:
顾昭瞧了一会儿,瞧出了内里的一些门道,这才将这纸人单手夹起,抬脚朝涯石街走去。
涯石街,桑家。
桑阿婆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提着灯笼,她身后跟着小童小盘和小棋。
正准备踏入黑暗的时候,桑阿婆抬头朝东面望去,沉声道。
“有人来了。”
小盘小棋面上忐忑,小棋绞着手指,声音里带着哭音。
“阿婆,都怪我,我想起了,我今儿在店里抖了抖笔,上头的墨汁正好甩到纸人眼睛附近,我,我想着就那么一点,也就没和你说了。”
桑阿婆沉声:“下回谨慎。”
她摸了摸小童的脑袋,继续道。
“我和你们说过了,纸人画眼不点睛,纸马立足不扬鬃,别说是一点,就是半点,那纸人眼眶处也是沾不得的。”
“好了,莫说了,有人过来了。”
小棋止住了哭音,跟着桑阿婆朝东面看去,只见两点熹微的灯光出现,后头有两道影子……不,是三道,小个的那个手中好似还夹着一个什么。
多瞧了两眼,小棋欢喜。
“阿婆,是顾小郎,他帮我们找回纸人了。”
桑阿婆暗暗松了口气,轻声应了一声,“嗯。”
人途鬼道交叠重重,玉溪镇里发生了这么多次古怪的事情,最后都平平安安的过去了,桑阿婆也听说了长宁街的顾小郎得了家里的传承,知道这是同道修行中人。
桑阿婆沉声,“顾道友。”
顾昭走了过来,将纸人往旁边搁了搁。
“阿婆,这纸人通了阴,上头附了一位媒婆,眼下已经回鬼道了。”
“多谢。”桑阿婆冲顾昭点了点头,表示知情了。
旁边的小盘小棋兄弟也知事,两人将那顶媒婆样的纸扎人一起抬进了香火店。
顾昭瞧着里头的纸扎房子,轿子,童男童女,丫鬟婆子……各个精致灵巧,眼里流露出艳羡。
还是死人好啊,缺啥让阳间门的家里人烧一烧,一转眼就啥都有了。
桑阿婆跟着往里头瞧,叹了一声:“明儿我便将这纸人烧了,画了眼点了睛,纸人通阴了,到底是不吉。”
分别的时候,顾昭犹豫片刻,将自己答应王翘娘的事情说了说,最后道。
“阿婆,做鬼亲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她生前被人剥皮活埋,去的那般苦,我也想让她死后风光大嫁。”
顾昭眼睛瞅了一眼桑阿婆店里还摆着的那些纸扎,继续道。
“我扎纸的时候,你能指点一二吗?”
怕桑阿婆误会,她连忙补充道,“粗浅的也成,其他我自己琢磨。”
桑阿婆沉默片刻,她瞧着顾昭,眉眼舒缓,浑浊的眼好似在回忆那泛黄的记忆。
半晌后,她的视线定了定,冲顾昭微微颔首。
“好,顾小郎得空了便过来吧。”
顾昭欢喜,冲桑阿婆做了个揖,“多谢阿婆了。”
得了应允,接下来巡夜的时候,顾昭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赵刀多瞧了一眼,摇头道。
“你啊,运道不差,那桑阿婆平日里性子古怪着,对你倒是和颜悦色。”
顾昭反驳,“哪里古怪了?我瞧阿婆倒是人好,我听我阿奶说过,阿婆身边的两个小童都是别人丢在她家门口。”
“家里爹娘不要,桑阿婆捡了养大的。”
能养别人家孩子的人,哪里有什么性子古怪?
有古怪也是高人的矜持罢了!
赵刀揶揄,“哟!这还没有学东西,就护上了?”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哪呢!肺腑之言,肺腑之言罢了。”
两人往前巡夜,后半夜倒是太平得很,赵刀也有了谈兴,就和顾昭说起了桑阿婆的事。
“听说年轻的时候嫁到了祁北郡城,是行商的人家,家大业大,养过一个儿子。”
顾昭诧异,“桑阿婆有儿子?”
“那怎么不见他啊。”
赵刀叹了一口气,“后来没了。”他瞧了瞧周围,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桑阿婆是咱们玉溪镇的人,小户小宅的,家里祖上便是吃阴人这碗饭的,桑阿婆早年那夫家虽然是行商,但祁北郡城有屋舍有家业,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了。”
“所以啊,这两家并不相配!”
顾昭踢了一颗石头到草丛,惊起一阵虫鸣,不满道。
“什么相配不相配的,桑阿婆是阴人,她要当真想要拿黄白之物,那不是非常容易的事吗?”
“只不过修行之人信奉自然,取财有道罢了。”
赵刀:“是是。”
他睨了一眼顾昭,还说没有护上,这不是护上,什么是护上?
……
赵刀继续道。
“听说曲家是因为恩情,又贪图桑阿婆走阴带的偏财运,这才和桑家结了亲。”
阴阳阴阳,一曰月一曰日,两者一黑一白,本就带着天堑沟壑。
曲家成了亲后,对桑阿婆通阴之事又有诸多避讳,后来乃至两人鸾凤纷飞,镜破钗分。
桑阿婆也就带着孩子回了玉溪镇。
赵刀回忆,“我和他差不多年纪,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呢。”
“他心静,性子也静,六感比我们灵敏多了,以前还有游方的道长想收他做小童,对了,不说差点忘了,你瞧见桑阿婆那扎的纸人没?是不是各个都栩栩如生,他啊,手上的功夫不比桑阿婆差。”
“画画的功夫尤其好,那时桑阿婆婉拒了游方道长,想着送他去学堂的可惜没有立住,一场风寒人就没了。”
顾昭:“啊这真是可惜了。”
她面露惋惜。
赵刀瞧了一眼顾昭,心里叹了口气。
那时曲亦枫没的时候,也不过是昭侄儿这般年纪,想来桑阿婆今日是瞧着顾昭,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了。
……
“梆!梆,梆,梆,梆。”
“五更天,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顾昭瞧了瞧周围,趁着人途鬼道岔开的空档,连忙将这五更天的梆子打了。
随着梆子声落,一道嘹亮的鸡鸣声响起,紧接着便是层起彼伏的鸡鸣声。
都说雄鸡一唱天下白,此时天边也泛起了鱼肚白。
顾昭和赵刀挥别后,踩着清凉的晨风回了长宁街。
翌日,一艘宝船扬了帆从靖州州城朝玉溪镇驶来。
通宁县镇,一艘气派不凡的宝船整了整帆,也朝玉溪镇驶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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