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顾升番外
初春二月, 皇长子满月,天子下旨大赦天下,免三年百姓赋税。
大齐终于有了皇嗣, 真是再大不过的喜事, 这些时日皇城举国同庆,一片喜意。
穆从羲是新婚,却也不得几日假期,早上匆匆退了朝, 一脸峥嵘的往延狱而去。
行至狱门口,正迎面撞来从里面出来的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陈大人见到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抬眸便是一身窄袖长袍,身量挺拔,带着几分深沉的穆从羲。
当即朝他下拜,穆从羲不欲听他说,抬手阻断了他的话。
“奉圣上令,带本王过去——”
穆从羲抽出一块玄铁令交给狱门前的吏人, 便提步往内而入。
吏人自然知晓江都王说的是哪位, 他们更是早早等候在此。
自从那人被关押至今, 已将近一载。
先是刑讯招供了一番,倒是没有隐瞒,皆都如实招供, 顾升这一招供,又牵扯了许多人进来。
自圣上许久前亲自前来审讯过一次之后, 便下令将他关押往这牢狱里最深一处, 阴暗狭小, 仿佛与外界隔着千山外水的牢房内。
一袭囚衣, 面容清瘦的顾升席地而坐, 面容无悲无喜,似乎并非身处阴暗牢房之内,而是坐于高堂之中。
他听到脚步声,才微微抬眸。
清瘦的两颊,一双漆眸暗中生辉,顾升从容的看了穆从羲一眼,“王爷又亲自前来了?”
穆从羲人还未至,便有吏人端来交椅,他姿态冷傲的落座在顾升面前,单手支颌,冷冷盯了穿着囚衣稍显狼狈的顾升两眼。
见顾升丝毫不怵,不禁面上浮现一丝笑意:“顾大人是不是也不敢置信,你犯下了如此大案,还能活至今日。”
顾升有些不明的看向他,“王爷相救的不成?”
穆从羲听了失笑,这人至今似乎还在执迷不悟。
如此罕见的经历,却被他利用至此,一门心思钻了死胡同,牛都拉不回头。
“你救下本王便能将功抵罪?这确实算是一功,可你又犯下何等大罪?你觉得功过能相抵?”
掳走大齐皇后,用什么来抵也抵消不得。
顾升笑了笑,诚实道:“我救王爷并非想要什么功过相抵,王爷实乃当世英豪,就当是顾某随手相助罢了。”
父亲当年想方设法寻求根治体内毒性之法,苦寻良久,后终于寻到一车渠当地的药师,这药师有些偏方法子,给顾时询治病也找来了许多草药一一实验,总算寻找出了解毒草药。
只是已经寻来根治之法,深受其害多年的父亲,仍是离不开一个病逝的下场。
许是中毒多年,父亲身子骨早已败坏尽了
顾升自有了记忆起,便想方设法将这尘封多年险些丢失的药方寻了出来,差人送去了前线军营,只盼着能派上用场。
他从未想过要将功抵过。
穆从羲却并不吃他这一套。
他坐着看了会儿顾升,他才几岁大时师兄便回了京城任职,后来他自江都入临安通通也没多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宫中与太子为伴。
对着这个师兄,他不如姐姐一般,待他如亲生兄长,可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之中,穆从羲脑海中早早勾勒出那一道青俊挺拔的少年将军,最终抱憾离世。
穆从羲抬头看看身侧那条冗长的通道,黑暗的通道,尽头却是一扇通往外界的大门,门如今是关着的,上头一片澄净明瓦,往这片黑暗之中投下点点光芒。
他指节敲击着身侧椅臂,差人打开了牢狱之门。
几名吏人上前提着手脚带着撩链的顾升往外处去。
顾升只以为自己是去赴死,关押了这般久,总算是肯给他一个痛快。
那名吏人笑他:“你运道极佳,皇长子诞世,圣上下诏大赦天下,免除了你的死刑,改为流刑。”
顾升一怔,不知是听到哪个消息震惊起来,面对将死尚且面不改色,如今却绝望的回头去看穆从羲。
却听见穆从羲沉声道:“确实是运道极佳,侥幸逃过死刑。”
顾升嘴角紧抿,又不是傻子,自然是不信的。当日雪山之上,他主动相见之时,已知难逃一死,或许一死对他来说已是解脱。
他尤为印象深刻,那人寻到晕厥在雪地里的宝儿之时,那副无措、绝望的神情。
真是自己错了,打着深爱的幌子,一次次伤害她。
如今她竟然做母亲了吗?
顾升心中酸涩,只觉得与她之间隔着越来越多,两人被世俗推得太远太远。
他脑袋有些嗡嗡的,许久没见阳光,如今走道上一丝薄弱至极的光都叫他眯起了眼睛,眼中不受控制一般,滚烫酸涩,似乎有什么喷涌而出。
他声音有些含糊,不死心问道:“是她吧,是她”
他抱有一丝希冀,是她不愿杀自己吧。
穆从羲不愿回答他的问题,他外甥女被此人掳走,险些命丧黄泉,自己不报复于他已是最大的退让。
可顾升面上悲哀彷徨的神情,叫常年征战沙场的穆从羲都是一怔,他知晓此人是宿世之人。
究竟是怎样的记忆,又是和宝儿什么样的过往,能叫此人露出这幅神情?
穆从羲知晓顾升受过重刑,估计都是一五一十招供了的,不然圣上如何也不会将他改叛为流刑。
他不欲多知,仍是动了些恻隐之心。
只道:“她是个心思纯善到甚至有些蠢的小孩儿,她小时候养了十几日的兔子染病死了,都能难过的两个月吃不下饭。我给她寻来了同样毛色的兔子,甚至还有比那只兔子更漂亮的,可她都不要。还非要说什么兔子死了,她再也不养了。”
话说的煽情,根本不像穆从羲这人能说出来的。
却见他画风一转,语气冷冽道:“可这小孩儿又听没心没肺的,才没过几年,就见如今她又养起了狗儿,去哪儿都带着,晃儿满月宴上那个最大的鸡腿,都是特意给那只狗留的。”
顾升怔怔的,觉得整个人都提不起来一点儿力气,被人带着往前走,回不了头看不清穆从羲现在的表情,却也忽然明白了过来了。
晚了就是晚了。
人总是会走出来的。
他苦涩艰难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穆从羲朝他背影阴冷道:“你去往北地就老老实实待着,知道你有几分聪明劲儿,别想着甩开眼线,也是甩不开的。你安分守己,别在妄想,去年本王是不在京城,否则能给你这个机会掳走了我甥女?日后你要是贼心不死,无须旁人出手,本王就活活扒了你的皮。”
他可不会念及旧情,敢动他甥女,顾时询活了来求情也没用。
顾升听了却是笑了,果真是宝儿救的自己。
北地?
是啊,北地多好?一年三季千里冰封,夏日里一片广袤草坪,随时随地来一场跑马,白日山间打猎,晚上与人篝火烧烤。
他幼时最向往北地了,父亲曾说起那块土地。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他不用再处理没完没了的案件,更无须与朝中人勾心斗角。
他与他父亲一样,都是草原上驰骋的马儿。
陈飞虎立在牢房前等着他。
见他出来,陈飞虎面无表情的给他丢过一个帷帽,朝他冷淡道:“去吧,别再回来了,我大理寺丢不起这个人。”
千言万语,终究许多事都没问出来。
陈飞虎知晓眼前这个他曾经的得意手下犯了什么罪过,更是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以清理门庭,可如今见他憔悴清瘦的模样,便知这些时日在狱里恐怕受遍了刑。
倒是个骨头硬的,陈飞虎慢慢歇了火气,拉长了脸问他:“你家爵位被你作没了,你母亲那边更是连府邸都没了,一大家人都搬去了旁处”
顾升微微阖上眼,似乎并不悲伤,帷帽替他遮掩了强烈日光,使他的眼睛不似方才那般疼痛难忍。
顾升郑重朝他作揖,“大人,下官就此拜别,山高水远,不复相见。”
用的是下官,陈飞虎恍然间还以为见到了那个少年,当年那个二甲及第风光无限的年轻魏国公被人带到他面前。
顾家小子也如同今日一般,朝他郑重作揖:“大人,下官顾升,先父井钺将军顾时询。”
几年间物是人非,陈飞虎却是相信了他这句承诺。
山高水远,不复相见。
“主子!主子!等等我!”
顾升只觉得这声音耳熟,顺着声音朝那处看去,帷帽玄色皂纱模糊光影之下,一个骑马而来的人影。
是撷芳。
“撷芳?”顾升不解抬眸,看着他的小厮,只觉得恍若隔世,“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如今我是犯人,再不是你的主子,你自行归家去吧。”
撷芳匆匆得到的消息,一路骑马追赶而来,面色涨红,却还记得收拾了行囊,见到以为早已过世的人,不问其他,热泪盈眶:“主子永远都是主子,主子去哪儿,奴才自然是要去追随的!”
顾升终归叹了口气,道:“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如何身边还能跟着旁人?你莫要执拗了”
撷芳自做了顾升书童的那一日起,早做好一辈子追随他的打算。
便再是苦寒,哪有主子受苦奴才在京中享福的道理。
“若是奴才自愿充当奴役往北地去呢?”撷芳眼中皆是坚毅之色。
陈飞虎瞧着这一幕,并不说话,也不阻止二人交谈。
眼光落在叫撷芳的小厮身上,倒是个忠心的奴才。
只可惜,如顾升所说,戴罪之身,身边还拖家带口不成?
自愿做奴役的简直前所未闻,解差更不会收的,这人终归是白费力气。
“嗬嗬,好一副主仆情深。”
众人惊愕,纷纷朝身后看去。
穆从羲昂首阔步而来。
此刻这位位高权重的王爷似是心情不错,只见他勾起唇,指着撷芳笑了一声:“解差何在?将此人名头添上,一块随着他的主子跟去吧。”
这本不合规矩,可江都王亲自发话,解差忙不迭的把撷芳名头添上。
江都王语罢立即翻身上马并不逗留,顾升看着他的背影,驻足片刻。
此处离京城不远,依稀能看到那巍峨皇城鎏金宝顶。
忽的和风吹来,不知不觉,皇都已是一片春和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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