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50
山门大开着,两旁早站了些和尚、尼姑,一律双手合十。皮市长却像没有看见这些人,只顾踱着方步往前走,这气派同他平日在市里的任何地方视察一样。大家见皮市长背着手往佛影泉去,也都随了去。这会儿寺里静得虚无,仍听不见半点水声。谁也不说话,只见皮市长侧着耳朵歪了一会儿头,然后嘴里咝咝地倒吸一口气,感叹说:“这泉水真如佛光,普照众生,却不显形迹。”圆真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市长高见!皮市长的根器……这个,这个按世俗说法,皮市长的智慧就是与众不同。有佛缘啊!”
皮市长笑笑,摇摇手,不知是谦虚,还是不同意圆真的说法,反正意思含糊。众人就面面相觑。
王姨样子就虔诚多了,脚步都谨慎起来。进了天王殿,迎面就见笑眯眯的弥勒佛。王姨取了三支香点了,跪下长揖三拜,口中念念有词。起了身,把香插在香炉里,再取了张五十块的新票子,投进功德箱里。皮市长背着手站在旁边,目光四处搜寻,像个游客。皮杰也学他母亲的样子,点香作揖。只是他出手还大方些,向功德箱里投的是百元钞票。旁边的小和尚见了,自是念佛不迭。方明远望望朱怀镜,朱怀镜就望望皮市长。皮市长微笑着,显得很有人情味。方明远也点了三支香,跪下拜了三拜。他却只投了十块钱的票子。朱怀镜也只好点了香,跪下作揖,向功德箱投钱。朱怀镜长到四十多岁,这是头一次下跪。他感到有些滑稽,想笑。可他没有笑,心里默念:愿佛保佑我和玉琴恩爱终身。朱怀镜站起来,见皮市长笑得更慈祥了。但皮市长没有跪下,一直背着手站在一旁。
一行人又往大雄宝殿去。先不进殿,而是去了钟楼。灯光不怎么亮,钟上的铭文只可见其隐约。皮市长凑近去看,很有兴趣的样子。全是篆书,一般人认不全。圆真就念道:“淳化二年秋,上巡幸荆山寺。当是时也,日月同辉,龙颜慈祥;霜天万里,尽被佛光;众生虔诚,功德无量……”
皮市长听了这几句,说了声好好,不知是称道铭文,还是叫圆真别念了。圆真望望皮市长,停下不念了。皮市长问可不可撞一下钟。圆真说当然可以。皮市长上前,悠起那横悬着的木桩,连撞了七八下。钟声苍茫,如烟如雾,立即笼罩了整个山寺。在场的人表情不禁肃穆起来。听着久回不绝的余音,皮市长不由感叹:“听听这钟声,简直是艺术享受!要说佛教,撇开神秘的东西不说,其中科学道理还是有的。只说这钟声,就是艺术。艺术能陶冶人的情操啊!时常听着这震撼人心的钟声,潜移默化,说不定真可以净化人的灵魂哩。”
圆真大师听了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高见高见!皮市长说得的确有道理。这同儒家学说对艺术的理解是相通的。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能让全市人民每天都听到荆山寺的晨钟暮鼓就好了。”皮市长一边下钟楼,一边若有所思地说。
圆真说:“荆山寺的晨钟暮鼓,原是荆都十景之一,最受文人喜爱。这钟是宋代的,鼓是明代的。自从这钟和鼓被定为国家级保护文物以后,再也不许敲打了。不过这鼓年代太久远,牛皮老了,也经不起几槌子了。”
皮市长问:“重新置一套钟鼓,要花多少钱?”
圆真没想到皮市长会问到这个问题,慌了方寸,迟疑好一会儿,才说:“这个嘛,没有算过。我请人算一下,报告给您?”
方明远对圆真暗使了个眼色。圆真会意,忙说:“皮市长这么关心我们荆山寺,我们当竭心修持,广结善缘,为我市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积极的贡献。我们请求**拨款,重置钟鼓,将原来的钟鼓搬出钟鼓楼,放在大雄宝殿一角陈列,供游人参观。”
圆真说话总是这么佛俗两界都搭一点边,听来觉得很有意思。朱怀镜心想这圆真的法号该改作圆滑。皮市长不马上表态,圆真就紧张地望着皮市长。皮市长却是谁也不望,进了大雄宝殿。这里供奉的是释迦牟尼佛。王姨又是烧香跪拜,一应如仪。皮杰、方明远、朱怀镜等也跪拜了。
一行人就这么见了佛像就烧香跪拜,一直到了毗卢阁。出了毗卢阁,圆真请大家去客堂喝茶。客堂在方丈室的隔壁,可容百来人。看来早已做好了准备,进门处已摆好一些凳和茶几,备了些水果。大家一一入座,就有几位年轻尼姑过来倒茶、削水果。
朱怀镜总不明白这些尼姑年纪轻轻,为什么硬要出家。他抿了一口茶,发现今天的茶比昨晚的还好喝些。心想这不是因为今天的茶是尼姑泡的。昨晚圆真说没有别的好茶,就只有那种茶。看来这和尚昨晚并没有把最好的茶拿出来。如今和尚也学会势利和市侩了。
大家喝着茶,都望着皮市长。可他并不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品茶。好一会儿,才说:“好茶,好茶。照说,我家里别的没有,好茶还是有的,怎么就喝不出这种味道?”
朱怀镜应道:“喝茶也是一种心境。”
大家不便马上附和朱怀镜,只望着皮市长怎么表态。皮市长再喝了一口,说:“怀镜说的有道理。我不懂日本的什么茶道,总觉得那是一种繁文缛节。看来他们也是在制造一种氛围,就如怀镜说的一种心境。”
圆真这就马上应和道:“有道理,有道理。依我心得,佛就是一种心境。所谓明心见性,重在于心。佛说心中光明,一切光明。心境好了,做什么事就无牵无碍,感觉自然好了。”
皮市长听得似懂非懂,微微点头。又很关切的样子,对圆真说:“对宗教工作,我关心不够,你要多提意见。党的宗教政策,我们要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我每次来,都有意无意听你讲讲佛教方面的知识,受益不浅。今天也想听听你的高见,你随意讲吧,明远和怀镜也可同圆真大师探讨一下。年轻人,脑子活些。”
方明远和朱怀镜都说自己不通佛理,洗耳恭听吧。圆真说:“佛教说深奥也深奥,佛经浩如烟海,佛法有三藏十二部,修行法门有八万四千个。但说浅近也浅近,有名的禅宗六祖慧能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却能成为禅宗衣钵传人。其实我想佛教并不是叫人求神求仙,只是叫人在俗世寻求人生的真谛。所以佛经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过去人们对佛教有个大误解,认为佛教是悲观的,厌世的。其实不然。佛教所提倡的东西,对人类社会的进步很有意义。即使在现在,也是很有意义的。比如说,佛教主张弃恶从善,这对改善社会治安就有好处。佛教主张无缘大慈,就是说对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也要关心爱护,这也正如儒家提倡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仅对人,对天下万物,佛教都主张要有慈爱之心,反对杀生,反对破坏自然。这同现代环境保护意识有共通之处。现在全世界不是都重视可持续发展吗?如果人类早就按照佛教教义做事,人类的生存环境不会糟到这个地步。还有,佛教是最民主的,最自由的。释迦牟尼诞生时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不是说释迦牟尼一个人妄自尊大,他是提出了一个人生哲学问题。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不能屈从于别人,而是唯我独尊。人人都做到了唯我独尊,天下不就平等了?所以,这个……我的话不一定对,我想佛教的思想,对于民主政治建设,也是有帮助的。”
圆真越说越玄乎了。不过大家见皮市长不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可听他说到民主政治建设,朱怀镜就有了疑问,道:“比较西方宗教,我就不太明白了。基督教徒们一辈子都在上帝面前俯首帖耳,口口声声上帝啊,我是你的仆人。可偏偏是在那样的宗教国家里酝酿了成熟的民主政治理论,产生了比较有效的民主政体。而我们千百年来信佛,如你所说是提倡平等和自由,可我们国家到了今天,封建意识仍然积重难返!”
圆真嘿嘿一笑,说:“原谅我把话题扯远了。不过朱处长提到这个问题,我倒愿意同你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不是一句话可以讲清的。但要从宗教的影响方面分析,我想,这同中国和西方在宗教逻辑和宗教世俗化程度等方面的差异有关。按基督教的逻辑,天下万民同为上帝的儿女,这样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当然是平等的了。所以西方人只在上帝面前下跪,而不在凡人——这些自己兄弟姐妹面前下跪。同时,西方基督教覆盖了全部世俗生活。这个我昨晚还受到朱处长的启发。但按本土中国文化,只有皇帝一个人是天子,相当于基督教所说的上帝的儿子。而天下众生则是天子治下的子民。说句玩笑话,天下万民只能算是上帝的孙子。老子和儿子之间能有平等可言?加上佛教传入中国后,并没有像西方基督教那样进入一切世俗生活。所以中国社会,千百年来,总是由皇帝这个上天的儿子一个人主宰着,由他那里一级一级往下压,当然也就没有平等和民主了。文化也有基因,能够遗传的。”
皮市长朗声笑了,看不出他是赞同谁的观点,只是知道他的心情倒不错。大家就不再说这话题。朱怀镜怕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犯了忌,就注意皮市长的表情。皮市长正细细品茶,神态怡然。各位也只好喝茶,整个客堂就只有咝咝的喝茶声。几个小尼姑一直侍立在侧,随时续水。朱怀镜发现有个小尼姑突然抿嘴笑了,想必她是注意到了某种幽默。他便想起自己有次在天元大酒店吃饭,见服务小姐背着手很规矩地侍立一边,突然觉得很好玩。因为他发现一桌客人个个都吃得嘴脸油光,且各有各的吃相,场面很滑稽。服务小姐们望着这一群人,却不喷嘴而笑,真有本事。朱怀镜就想这小尼姑的修炼还不及酒店的服务小姐。
皮市长放下茶杯,说:“可以考虑重置一套钟鼓。”他突然这么说,圆真没反应过来,半天才知道说感谢皮市长关心。朱怀镜心想,这么没头没脑说话,是典型的高级领导语言习惯。他们不用在乎身边的人在想些什么,只顾按他自己的思维走向说话。有时甚至只说个一言半语,语意含糊。下面的人就得时刻竖长了耳朵,随时准备聆听指示。
皮市长喝了几口茶,又说:“今年是我市的首届旅游观光年,荆山公园是重点景区。让荆山寺重新响起晨钟暮鼓,可以增添些气氛。我有个观点,旅游要注重文化含量。”
“对对,一个城市,如果不讲究文化建设,从长远讲是没有发展前途的。世界上哪个著名都市,不同时又是文化都市?”朱怀镜说。
皮市长点点头,对圆真说:“我也同宗教局讲讲,你自己也去汇报一下,通过宗教局,向市**打个报告。”
“好好,我今天就去宗教局。”圆真说。
皮市长哈哈大笑,说:“圆真大师很会办事嘛!怀镜、明远,我们**工作人员只要有圆真大师这种办事作风,我们的工作就好办了。”
再坐了一会儿,皮市长说:“下山吧。”大家就起身下山。依旧是皮市长走前,圆真陪同着,那两位漂亮尼姑也随在后面。出了山门,皮市长说:“圆真大师,你当政协常委的事,我再同政协说说。你在我市宗教界享有的威望是别人没法比的,你不当选政协常委谁当选?”
圆真说着感谢,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朱方二位。朱方二位都微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祝贺了。
下完石阶,皮市长同圆真握别。圆真又同王姨他们一一握手。皮市长让王姨和皮杰上三菱吉普,自己同方明远、朱怀镜上了奥迪,说还有别的事去。朱怀镜不知还有什么事,不便多问,只管上车。这时,已有游客陆续上山来了。
皮市长说:“这个圆真,和尚还当得蛮地道,比我们有些干部懂业务。你看,听他说点什么,还真能说出些道道来。”
方明远和朱怀镜都应和着,说圆真肯读书,肯想问题。方明远又突然说:“真想不通,那么多年轻尼姑,年纪小小的,就看破红尘了?”
朱怀镜心想原来方明远也一直在注意那些年轻尼姑。见皮市长不说话,他就信口说:“我想她们中间有很多只怕是下岗女工吧。找不到事做,到这个地方来,倒是个衣食不愁的清净所在。”
“我市在下岗工人安置方面是很有成绩的,得到过上级的肯定。”皮市长说。
朱怀镜一听,脸刷地红了。皮市长这话实际上是在批评他不该把尼姑说成是下岗女工。但没有解释的必要,就只好说:“对对。市**在安置下岗工人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摸索出了一套经验。不是这样,我市的社会政治环境就不会有这样好。”
皮市长不再在乎这个话题,说:“我们去裴大年的制衣公司看看。民营企业要大力扶持啊。”
裴大年的飞人制衣公司在城南,他们得驱车纵贯市区。平时皮市长出门,前面有警车开道,一路畅通无阻。今天就不同了,一路堵车,他们也只得捺着性子。方明远不时地朝朱怀镜暗使眼色,很着急的样子。朱怀镜明白他的意思,是怕皮市长堵得不耐烦。朱怀镜回应他的眼色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没有警车开道,谁的车子都没法享受特权,因为谁的额头上都没刻着个官职。可见人只要脱离自己的社会角色,谁也不比谁高级多少。朱怀镜想到这一点,就像自己发现了什么人生哲理似的,心里萌生淡淡的快意。转而一想,这其实是最浅显的道理。可就是这最普通的道理,很多人就是不懂。朱怀镜这么翻来覆去一想,就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往后懒懒地靠了身子,双手叉在下腹处,泰然自若的样子,内心也就不再焦躁,任汽车一路磨蹭。
皮市长其实并不着急,他叫司机放了音乐,是《蓝色多瑙河》。朱怀镜看见皮市长那肥厚的大手正和着音乐,节奏优雅地敲击着车门的拉手,只是并不怎么合节拍。皮市长不说话,谁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这么干坐。今天的天气,不开空调又冷,开了空调又热。
几乎跑了一个小时,才到了飞人制衣公司。裴大年早候在公司门口了。可他并没有注意今天这辆陌生的奥迪轿车,还伸着脖子朝远处张望。直到皮市长从车里钻出来,他才像是吓了一跳,哎呀呀地跑了过来。这时,却见陈雁穿着大红外套,同两个男记者从里面出来了。这女人再怎么艳的衣服穿着都妩媚动人,并不显得俗气。皮市长忙挣脱裴大年的手,上去同陈雁握手,说:“小陈等好久了吧?今天星期天,这么正儿八经干什么?来随便玩玩嘛,拍什么新闻?”
陈雁笑道:“这是我的工作啊,市长!”
皮市长同陈雁握完手,并没有在乎另两位男记者,便转过身去,在裴大年的陪同下视察车间去了。陈雁笑着同朱怀镜、方明远招呼一下,就跑到前面去摄像。扛机子是个体力活,电视台多是男记者干这事。可陈雁可能有摄像爱好,总是争着扛机子上阵。皮市长背着手,视察了西装生产流水线和衬衣生产流水线。在一位漂亮女工面前,皮市长停下来问:“你在这里工作觉得怎么样?”
女工答道:“不错。”
“你在这里工作多少年了?”皮市长又问。
“两年多了。”女工回答。
裴大年插话说:“这是我们这里的技术骨干。她原是市皮鞋厂的工人,三年前就下了岗。后来我们招工,招了她。她干得很好。”
皮市长更有兴趣了,朝女工伸出大拇指,说:“你做得好,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国有企业的职工面对下岗,最关键的是要转变就业观,第一,不要以为只有铁饭碗才是就业;第二,不要以为只有进国有大企业才是就业;第三,这个……不要以为只有干自己的老本行才是就业。”皮市长说罢,同女工热情握手。女工显得有些激动,又有些腼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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