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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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君和二爷用饭的时候,孔岭几个先生在偏厅吃茶等待。余小再对孔岭低声说“今日只盼着大伙儿都和和睦睦, 不要坏了府君的兴致。”
他们都坐在马场上, 把刚才的龙争虎斗看得清楚。费盛在锦衣卫中声望了得,前头又跟着沈泽川立过功, 霍凌云这一下吃罪不起。
孔岭用巾帕掩着口,搁了筷子, 说“府君既然没有开口, 这事就闹不起来。你也不要小瞧了乔天涯, 府君这般爱重他, 他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孔岭对沈泽川的心思揣摩得最清楚,这场马赛是兴起, 可府君的赏赐却不是兴起。费盛前有舍命保护府君的功劳,后有随军攻打樊州的实绩,沈泽川定然要把费盛用到更合适的地方, 但是沈泽川又不会让费盛“独”, 他得同时调动乔天涯和霍凌云, 让这三人在自己麾下成为相互牵制的铁三角。今日这场马赛, 就是府君的意料之中。
沈泽川把私情跟公务分得干脆,从锦衣卫到六州, 他正在悄无声息地构建术势制衡。在御下这件事情上, 沈泽川不像萧驰野那般强劲耀眼,但是他时刻都稳坐顶端,把麾下的每个人都拿捏在股掌间,让他们在这里达成微妙的平衡。
孔岭想到此处, 不由地感慨起来。
齐惠连真乃帝师也。
沈泽川敲着棋子,跟萧驰野对弈。他们上回在元琢的屋内重拾了兴致,此刻坐在这里消食。
“乔天涯是出乎意料,”萧驰野说,“我看他在茨州不争不抢,还疑心他已经顿悟红尘,快要淡泊名场了。”
“我也这般想的,”沈泽川指尖拨转着冰凉的棋,“但人生处处是机遇,柳暗花明呢。”
萧驰野撑着膝头,对府君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沈泽川下着子,说“乔天涯在锦衣卫里位居同知,在南林猎场里逮捕你时甚至可以擅自调动锦衣卫的腰牌,纪雷对他的优待可见一斑。他凭靠戴罪之身混迹阒都,能压费盛一头,心机和冲劲缺一不可。他在茨州之所以退避,我猜是遇着元琢伤及本身。但是他想退,元琢却把他推回了局内。”
樊州大捷时沈泽川犹豫霍凌云的去处,当时姚温玉提议把霍凌云归入锦衣卫。沈泽川只要答应了,就得再度把乔天涯用起来,因为霍凌云在锦衣卫中压不住费盛。
“他们俩人有点意思,”萧驰野谈到这里,就想起了久无踪迹的一灯大师,“元!元琢的沉疴难愈”
沈泽川微颔首“这就是元琢把乔天涯推回来的原因。”
萧驰野沉默片刻,说“天嫉英才。”
气氛微沉,沈泽川在烛光映衬里推着棋子,道“元琢喝的药都无法根治,大夫来来去去,没一个敢给准话的。”
“丹城喂的毒本就是冲着他性命去的。”萧驰野把指间的棋子抛进棋盒,“去年十月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一灯大师了。我在大境问师父,师父也说不知道。大师离开大境时分明说过,年后要回去再看大哥,可如今都快三月了,也没有见到人。”
萧驰野的心病在沈泽川的身体上,如今看着姚温玉羸弱,不禁生出了唇亡齿寒的感觉。他起身拨开棋盘,不管满桌乱蹦的棋子,固执地摸了沈泽川的面颊。
“最迟四月,”萧驰野目光深邃,掌心贴着沈泽川,沉声说,“我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大师。”
办差大院高悬着灯笼,石板扫得一尘不染。这院子是新择的,几年前是端州衙门内官员办差时的歇脚院子,现在空给锦衣卫做办差院,凿通了几间屋子做正堂。
费盛单脚踩着凳子,坐在里头吃酒。他身边簇拥着几个兄弟,把下酒菜拨得凌乱,都拿眼往外瞟。
霍凌云背对着他们蹲在阶上,正就着凉水吃干粮。他吃到一半,侧旁忽然飞过只蹴鞠,正砸在他的水囊上。水囊掉地上,打湿
了他的袍角。他把口中的干粮咽掉,转头看过去。
树底下的锦衣卫冲他笑嘻嘻地说“院里黑,没看清。”
霍凌云伸臂捡起蹴鞠,起身擦嘴。
锦衣卫逗着霍凌云,说“我喊一二,你给我扔回”
这人话音没落,霍凌已经把蹴鞠扔了出去。那系皮球凌飞过墙头,霎时就没影了。
霍凌云搓了把雪,回答道“院里黑,没看清。”
费盛捡着菜吃,没回头,他身边的几个锦衣卫都站了起来。对面那个越过树枝,过来撞着霍凌云,笑骂道“狗日的,扔那么远,你捡去啊。”
院内的灯笼忽地灭了一只,这边暗下去。霍凌云觉得自己腹间挨了一下,他挽起袖口,跟着就是一拳。阶边滑,几个人绊着他,让他这一拳挥空了。下一刻,霍凌云就被掀翻在地,他护住头部,又挨了几下。
乔天涯从院门口跨进来,袍子都没掀,一脚踹一个,冷声喝斥道“都给老子起来”
“这怎!怎么回事,”费盛挪着屁股,偏头朝阶下看,神情平和,“怎么在这里闹起来了”
霍凌云还护着头,浑身被踹得都是鞋印。他从双臂间的空隙里啐出口血沫,一个鲤鱼打挺自己起来了。
乔天涯看向费盛,费盛说“没听着动静啊,小霍,怎么不叫我呢”
霍凌云嘴里都是冰碴子,他又吐了几口,压根没搭理费盛。
“几年前咱们领腰牌的时候,”乔天涯扯掉跟前锦衣卫的腰牌,举起来给院内的所有人看,他提高声音,“我就他妈说过,要上下一心,做亲兄弟全部卸牌”
院内的锦衣卫不敢迟疑,抬手整齐地摘掉腰牌。
锦衣卫的腰牌是身份象征,平时得细心收着,连外借都不行。他们戴着腰牌在阒都里风光,又戴着腰牌跟沈泽川在中博起势,腰牌就是他们自个儿的脸面。
“扔啊,”乔天涯把腰牌扔到脚边,看也不看地踢开,环视众人,“留着作践么扔”
锦衣卫把腰牌扔在地上,都不敢直视乔天涯的目光。他们垂头丧气,立在边上如同泥塑木雕。
费盛笑容淡了,揩着唇角,说“你这么做就过分了吧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谈,非得把大伙儿的脸扔到地上踩。”
“踩的是谁的脸”乔天涯问费盛,“大伙儿的还是你的”
费盛强压的怒火陡然高蹿,他“哐当”地站起来,说“他今日踩的是我的脸他分明踩的是我这个人怎么了,我费老十就活该给人做踏脚石你乔天涯也算得好嘛”
乔天涯说“出去。”
院内的锦衣卫立刻退身撤出去,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费盛把手里的筷子狠狠掷到酒杯里,那份不甘心都跟着怒火一同烧了起来,他抬脚踹翻了桌子,转身指着霍凌云,说“踩我的滋味好不好,嗯风头要出,主子的赏要抢,前头我老爷子的战功你也要拿,这心可真大啊”他说着又指向乔天涯,寒声说,“你是不是跟他算好了”
“是啊,”乔天涯正过身,“就算计你呢。”
堂内的烛光通明,费盛站在里边,霍凌云站在黑黢黢的外边,乔天涯就踩在那条黑白交界线上,把两方都挡掉了些许。老树雪梢的暗鸦叫了几声,费盛胸口起伏,他猛地走近几步。
“我在这儿豁出命跟着主子东奔西走,你就跟个新来的狗崽子搞我”费盛指着自己,恨得双目通红,“阒都大门是我开的,敦州抚仙顶是我守的,樊!樊州是我跟老爷子打下来的我怎么不能做这个位置,凭什么非得是你乔天涯我他妈的还把你当亲兄弟”
乔天涯逼近一步,说“把我当亲兄弟说我算计你我早就跟你讲过,别成日把心思放在这里,该是你的跑不掉”
费盛当即说“这位置不
该是我的吗”
雪梢上的夜鸦顿时惊飞,剩余的灯笼晃在院内,把地上的影子推得东倒西歪。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费盛用力撞开乔天涯,几步下了台阶,不理喊声,径直往外边走。
他一刻都待不下去
费盛出了大院,谁也不要。他酒吃了不少,扶着墙壁走,滑了几下,磕得脑门都青了。他忽然蹲在墙根,憋屈地抹着眼睛,也不知道是骂谁,“他妈的”
费盛酒醒了些许,他擤鼻涕,前头也有人在擤鼻涕。费盛吓得站起来,看前边冒出个脑袋。
尹昌抄着袖筒,靠前头等着他,咂巴几下嘴,说“哭啥嘛。”
费盛看清老头,也不动,就站在原地不吭声。
“走走走,”尹昌轻跺着冻麻的脚,催促着,“找个地儿喝酒去,杵这里忒冷了”
费盛不肯,他犟起来也是牛脾气,心里还有火。
尹昌搓着手臂,说“就磕了颗牙嘛,咋还跟人家怄气呢。”
费盛扔掉了擦手的帕子,面上阴晴不定,最终勉强挤出笑来,说“我跟他们怄什么气。”
尹昌探头,瞧着费盛的表情。前头的灯笼照不到这里,费盛闷头站着,别开头不给老头看。
尹昌冷得受不了,颠着小碎步,说“那位置给他就给他了,我瞧着你也厉害着呢骨津那么好的本事,咱们中博就你能跟他比较,乔天涯也没这份能耐。咱们还有前途,非得跟人在这里?烤6?毙慕懈???耍?钅阈⌒难邸!
费盛心火“噌”地蹿了起来。
尹昌没理会,接着说“你把霍凌云压得那么紧,不对茬儿,这能服众吗锦衣卫里头还有灯州守备军哪寒的不是人家的心吗指挥使是干什么的统理一军,没点器量,这位置能给你”
费盛呛声“就乔天涯行,就乔天涯能耐”
“人乔天涯还真有这份能耐。”尹昌“?g”一声,绕到费盛另一边。老头个子矮,站费盛跟前矮了好几个头,说“你看他,在茨州没跟你抢,可威信仍在啊。他劝没劝过你别老那么压着霍凌云得,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自个儿没压!压着霍凌云,可锦衣卫的差事你给安排没有也没有嘛。”
费盛说“我是他老母吃喝拉撒全归我管”
尹昌跳起来打他,说“你这混小子,怎的不开窍你怎么做的,你心里边最清楚”说完又推费盛,“赶紧走”
费盛被推得踉跄。
尹昌踹他屁股,骂道“你要是我儿子,我就抽你”
费盛扯着脏衣袍,气得回头嚷“我他妈有老子”
“给我好好看路你要那么想要这位置,我明天就去求府君,给你磕回来,看你臊不臊”尹昌走几步,又说,“我他妈还有儿子呢”
费盛这倒没听说过,尹昌混迹在茨州,不怎么跟人提过去。
“我儿子要是活着,就跟你一个岁数。”
费盛闷了半晌,忽然问“那怎么死了”
尹昌把雪踩得吱吱叫,就着头顶星,终于能看清些路。他缩着脖子,说“饿死了。”
费盛扶着墙,没敢再跟老头犟嘴。
尹昌年轻时混在市井,他是贱籍出身,不会别的手艺,也没上过学,想混口饭吃,费了好大的力气入伍。那会儿齐惠连推行的黄册入籍才到茨州,尹昌赶着最后的漏洞进了守备军,一待就是三十年。他在守备军里混日子,虽然不识字,却把地势摸得烂熟,就像他跟费盛吹嘘的那样,只要在中博,他闭着眼都不会走错,寻常土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尹昌不想提妻儿,因为他们都是咸德年饿死的,那是尹昌酗酒的开端。他回顾自己的过去,认为自己就像脚下的泥,这辈子都没出息过。
“你跟着府君,有前途,比我
出息多了。”尹昌看着脚下的路,“小盛,人这辈子要走得踏踏实实,光往上看是不成的。你比我清楚,越是英明神武的主子越不好伺候,府君跟前糊弄不得,有点心思瞒不过去。你这脾性,府君不知道吗不照样把你搁在身边用起来了吗那是因为你有才啊。你盯着乔天涯,盯着霍凌云,可他们都跟你不同路子,你是聪明的傻小子,别为着这点东西跟他们怄气,坏了跟府君的情谊,耽误以后的前程。”
费盛听到这里,更委屈了。他走在前边,抹了把脸。
费盛的爹就是费氏的偏房庶子,到了费盛,连本家赫连侯的边都摸不着。他爹还好赌,要不是死得早,锦衣卫佥事这个职位多半也保不住。费盛跟过很多人,当初为了跟赫连侯攀上关系,成日在小侯爷费适面前抬轿!轿子,后来跟着韩丞,被当作儿子似的呼来喝去。
他不是君子,他什么都不是,他就是想熬出头。
老头说“你看不上霍凌云,可我听说他也是好出身,爹是打土匪的,活着不容易,别老是跟人家过不去。”
费盛说“他抢你战功”
“给他呗,”尹昌走在费盛后边,在费盛不知道的时候抬头看着费盛的背部,过了许久,才说,“我还能活几年拿着也没用。”
费盛还年轻,身量高大,体格强健。
尹昌不知不觉地停下了,他似乎只能走到这里,即便不服老也追不上年轻后辈的脚步,往前是另一个世界。他看着费盛沿着这条路继续向前,看了半晌。
“小盛,老头没出息,这辈子连儿子也没养活,可是你信我,我看你得活到一百岁,功成身退呢你往前走,”尹昌停顿片刻,忽然喊起来,“你往前走啊”
费盛回头看尹昌,觉得老头的目光很陌生。他这辈子没有被父亲注视过,所以不懂这目光背后的期望。但是他停下脚步,说“你也走啊。”
尹昌莫名笑起来,他捋起乱掉的白发,露出沧桑的脸,说“我老咯。”
锦衣卫到底没闹起来,费盛即便不痛快也知道分寸,翌日给沈泽川端药时,听见沈泽川问“吃酒了”
费盛看府君还在批案务,没抬头看自己,像是随口一问。他心里七上八下,摸不清沈泽川的意思,只能如实答道“昨晚喝了点。”
沈泽川顺手把批完的案务递给费盛,说“自个儿去办差院交罚俸。”
昨天不是费盛轮值,他摸不着头脑,接过案务谨慎地“昨个儿不是”
“招募的事情不是叫你办吗”沈泽川终于抬眸看向费盛,“花名册还没呈过来,这差事没完。”
费盛先是一愣,接着大喜。他握着案务,“砰”地跪下去,说“主子英明,这事我马上办妥”
锦衣骑指挥使给了乔天涯,费盛原以为他先前的差事也要转交乔天涯接手,这是审核招募的要务,在新建的轻骑里分量很足,怎料还在自己身上。
沈泽川稍稍活动着脖颈,瞟向窗口。临近三月的端州连日晴天,庭院内的雪化得差不多了,薄光透过窗纸,映在他的右耳,在颈间晃出些许绚丽却微小的光芒。
萧驰野正站在庭院内,从骨津那里收到了阒都的新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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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后来跟着韩丞,被当作儿子似的呼来喝去。
他不是君子,他什么都不是,他就是想熬出头。
老头说“你看不上霍凌云,可我听说他也是好出身,爹是打土匪的,活着不容易,别老是跟人家过不去。”
费盛说“他抢你战功”
“给他呗,”尹昌走在费盛后边,在费盛不知道的时候抬头看着费盛的背部,过了许久,才说,“我还能活几年拿着也没用。”
费盛还年轻,身量高大,体格强健。
尹昌不知不觉地停下了,他似乎只能走到这里,即便不服老也追不上年轻后辈的脚步,往前是另一个世界。他看着费盛沿着这条路继续向前,看了半晌。
“小盛,老头没出息,这辈子连儿子也没养活,可是你信我,我看你得活到一百岁,功成身退呢你往前走,”尹昌停顿片刻,忽然喊起来,“你往前走啊”
费盛回头看尹昌,觉得老头的目光很陌生。他这辈子没有被父亲注视过,所以不懂这目光背后的期望。但是他停下脚步,说“你也走啊。”
尹昌莫名笑起来,他捋起乱掉的白发,露出沧桑的脸,说“我老咯。”
锦衣卫到底没闹起来,费盛即便不痛快也知道分寸,翌日给沈泽川端药时,听见沈泽川问“吃酒了”
费盛看府君还在批案务,没抬头看自己,像是随口一问。他心里七上八下,摸不清沈泽川的意思,只能如实答道“昨晚喝了点。”
沈泽川顺手把批完的案务递给费盛,说“自个儿去办差院交罚俸。”
昨天不是费盛轮值,他摸不着头脑,接过案务谨慎地“昨个儿不是”
“招募的事情不是叫你办吗”沈泽川终于抬眸看向费盛,“花名册还没呈过来,这差事没完。”
费盛先是一愣,接着大喜。他握着案务,“砰”地跪下去,说“主子英明,这事我马上办妥”
锦衣骑指挥使给了乔天涯,费盛原以为他先前的差事也要转交乔天涯接手,这是审核招募的要务,在新建的轻骑里分量很足,怎料还在自己身上。
沈泽川稍稍活动着脖颈,瞟向窗口。临近三月的端州连日晴天,庭院内的雪化得差不多了,薄光透过窗纸,映在他的右耳,在颈间晃出些许绚丽却微小的光芒。
萧驰野正站在庭院内,从骨津那里收到了阒都的新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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