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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来处与归途


湖广荆州,乃首辅张大人的故乡。这在当今的大明朝,几乎是童叟皆知的事。

    每常,茶肆中说书的先儿一拍玉子板:“荆州有个张太岳,赤心可比日月光。三计谋取边疆定,帝师新政耀明堂!”众人便欢呼着拍掌。

    我收起惊诧,平静下来。

    晚霞映着杯中的酒酿,唱曲儿的女子唱道:“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

    秦明旭将酒杯放置在唇边,向我点了点头。

    “我也是几日前才听母亲说起。那夜,京城忽然来人去了府中。母亲说,他病了,这次发病不同往日。再英明的人恐也难抵阎罗笔。他担忧命不久矣,才让人接了我来京一见。我脑子一下子就乱了。可我……我不能置喙长辈的事。我不能怪母亲。母亲原本想把这个秘密藏一辈子的。”

    他紧紧皱着眉。

    “秦老爷可知此事?”

    他摇摇头:“我不知父亲是否知道。那夜,他不在府中,去了浮梁。”

    我想了想,道:“以平常心看待就好。父母是来处,归途却属于自己。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便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沉默了会子,放下酒杯,笑道:“桑榆,谢谢你。一肚子的话藏在心里。跟你在此说一说,轻松了好些。我原是对仕途没什么兴趣,也不爱那八股空文。见了权贵不低头,见了悍匪敢出手。生父是谁,不过只是来处,有什么要紧。”

    他挥了挥袍袖:“我自是该似从前,爱憎逍遥,大块金子入囊中,大杯美酒入腹中,自在过一生才好。”

    我笑:“这才是我认识的秦公子。”

    转而,我似想起什么,道:“张大人这次,真的病得很重么?那日我远远地见到他一回,高视阔步,气宇轩昂,不像是缠绵病榻的样子。怎得忽然……”

    他道:“确是病得很重。他给母亲的信函中说,他每日伏案阅公文,久坐成痔,老毛病,原是没什么要紧。可他一心想着根治。山东巡抚给他荐了一个名医。那名医说,诸痔断其根,必须枯药。你可知,枯药是何物?蟾粉,砒霜……”

    “那不都是些有毒之物么?”我问道。

    “正是以毒攻毒之意。可他到底是年事已高,痔根虽去,元气却大损。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我那日去见了他一面。我站在床边,他不断地向我摇头,口中只说着两个字。”

    “哪两个字?”

    “青遥。”

    他抬头看向我:“青遥是我母亲的闺名。外祖家乃荆州蔡氏。与张家是乡邻。”

    我不禁大为唏嘘。

    权倾天下的首辅张大人,病危之际,呼唤的是年少时邻家小妹的名字。

    他们究竟有什么过往,又为何一生错过。

    张大人这回的病能痊愈么?

    举国实施、轰轰烈烈的“万历新政”,不能没有张大人。若当真失了他,大明的来日会是如何啊?

    “桑榆,我虽此前与他未曾谋面,对他无甚感情,但亦是希望他康健。我不愿母亲难过。从我记事起,母亲一直是个平和的人。府中的姨娘们再怎么争,她都不在乎,养花写字,饮茶喂鸟。可那夜,京城的信函来,她哭得那样伤心。”

    “张大人不会有事的。宦海风波,大风大浪,他都顺遂地过来了,何况区区小病?”我道。

    他忽然问我:“桑榆,你这些日子过得好么?”

    我笑道:“我很好,二爷也很好。三小姐清时,也有了意中人。秦公子不知何时能遇得良缘?”

    他亦笑了笑:“佳人好得,良缘难觅。举杯有月,当歌有风,横竖,我是不寂寞的。”

    天色暗下来。

    我忧心着不知冯高把祝西峰怎么样了。

    遂暂别了秦明旭,回得府中去。

    走到巷口处,秦明旭在身后道:“这阵子,我要在京中的分号理事,且还要待上许多时日。桑榆,你若有什么难处,来天盛楼寻我便好。”

    我转身,促狭道:“问秦公子要黄金万两,给不给?”

    他笑了笑,脸上的烦闷尽皆散去:“千金散尽还复来。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要,我便给!”

    此时的我们,都把这当作了玩笑话。

    我回到府中的时候,小音在门口等我。

    她拉着我的手,道:“小姐,少爷回来了,像是受了好大的惊吓,捂着裆,口中说着‘不要阉我,不要阉我’,太太搂着他哭。老夫人命管家请了大夫来瞧过了。”

    捂裆,阉割……这定是冯高做的。

    我问道:“祝西峰不会真的……”

    “没有。”小音忙摇头:“太太命小厮扒下他的裤子瞧过了。小厮说,少爷的命根子还在。”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少爷是大惊所致,心脾两虚,调理调理便好了。”

    我往里走着。

    小音道:“太太问少爷是怎么回事。少爷说不出个好歹来。迷迷糊糊地,像是提到东厂二字。太太吓得了不得,直叹着,得罪了东厂如何是好。老爷说要收拾东西,回东昌府去,避避祸。”

    我走到南苑,隔着门,听见林月跟我爹说着:“老爷,西峰这孩子素来胆子小,到底是怎么得罪东厂的呢?”

    我爹道:“他是个莽撞人,在街上玩闹,一时说出不防头的话来,也未可知。哎。京城不比东昌府,一步也错不得啊。”

    林月忙道:“看来,京城不是好地方。危险得很。老爷,不如,让那死丫头多多送我们些钱财,我们回去吧。”

    我推门进去。

    林月已敛了慌色,道:“大姑娘,我和你爹怕你为难,想着,就不给你添麻烦了。我们明日就坐船回去。”

    我淡淡笑道:“爹,您老人家不在京城多留几日么?”

    我爹摆摆手:“不留了,不留了。”

    “那好。明日我送你们去渡口。”

    回得房来,兀自失笑。

    冯高这么一吓唬,未尝不是好事。

    也免得他们留在京城,往后是是非非,夹持着我,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

    晚间,我刚洗罢脸,对镜卸簪环,程淮时回来了。

    他俯下身来,拥住我。

    镜中人两个。

    “夫人,我已为内弟谋好了差事,今日央了典籍大人。他答应,许内弟做个文书。差事不重,不过抄抄写写,想来内弟能做得。”

    原以为他那句“我一定尽力”只是敷衍林月的客套话,没想到他真的放在心上去办了。

    不过是看顾他们是我娘家人的缘故。

    对于刚正的程淮时来说,能做到这一步,是难得的事。

    我握住他的手:“二爷费心了。”

    “总也没为夫人做过什么。应当的。”

    风将他的话吹成好几寸,每一寸都落入我心里。

    我道:“父亲他们今日忽然说要回去,想来是在京城住不惯。随他们吧。”

    “也好,留与不留,随岳父大人。”

    他在我身边坐下。

    “夫人,今日,张大人见了我。他说,想调我去做户部当差。户部负责税收,是要职。又与张大人主持的新法关联重大。”

    我问道:“依稀听说张大人病了。”

    “是。这回病得颇重,来势汹汹。他担忧没有他盯着,官员们阳奉阴违,便启用了我。”

    我道:“往后,二爷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夫人,张大人所想与我之所想相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总有一天,我们的百姓不至为徭役赋税所累,倾家荡产。总有一天,京城的官员们,想的不是党争与谋权。总有一天,我们的国家,四海升平。”

    我起身为他斟了盏参茶。

    “二爷安心做大事,有我在,后院无忧。”

    烛火轻柔,庭草交翠。

    屋内骤然温情脉脉起来。

    红纱帐透着风月无边。

    更漏迟迟。

    他吹熄了灯。

    “夫人,安歇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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