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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宸极帝婿(二十一)


“怎么回事?”

聂逐鹿跟在伊祁箬身边,见她一边沉声质问着手下,一边迈着气势威肃的步子向前走着。他这人有一个极好的优点——再惊悚的事,过了也就过了,甭管适才心里吓成了什么样子,可现如今却是半点余悸都没有了,按帝姬的评断也便是心大。譬如眼下,他一心看着宸极帝姬的样子,却是忽而有些感慨——多少时日了,他甚至快要忘了,这个女子还有这样高高在上,丝毫不容人置喙的样子。

——说来,这才是世人眼里,她真正的样子呢……

他那边想着,那头被问话的手下已经恭声回道:“前阵子有人冲破了八卦阵登岸夜袭,妄图对少主不利,已被料理干净了,只是后事还未尽处置妥当。请主母责罚。”

先不说这句话里有多少叫他上心的词句,单就听到现在,从这长泽六千精兵里出来的人说话的语气来看——严整恭敬,平静深沉,除此之外,即便是这种情况下,也不见半点惶恐急切抑或谄媚的态度,以此,便足见那六千精兵之所以与众不同的因由。

坦荡磊落,如君子;出手无悔,如浪子。

伊祁箬听了这话,脸上的神色立时便十分难看,怒斥了一句:“你们将军呢?此事为何不上禀?”

那人便回道:“连日来,将军随护少主左右,不敢掉以轻心。至于并未上禀之事,则是少主之意。”

少主……私心将这两个字反复喃了好几遍,聂逐鹿实在是猜不出来,这位所谓的少主,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人,能叫伊祁箬特地带自己来见,又能让长泽军的将士称一声少主?

少主……

脑中灵光一闪,他心头狠狠一悸,暗自看了身旁女子一眼,想来,早在长泽公霍爵爷还在时,宸极帝姬,不就应当是长泽军那个时候的少主么……

那如今,她正位主母,所谓的少主……难道是……

伊祁箬那头沉吟了片刻,出口气性似乎却有收敛,只问道:“可知来人是何来路?”

对此,那人只禀了一句:“唯有所测,未敢定断。”

这样一句话,聂逐鹿看得清楚,她听到的当下,眉眼已有所舒缓。

果然,不同的手下所说的同一句话,都是有着不同分量的。

往岛中走了大约有两刻钟左右,入眼已有几座古朴亭阁赫然在望,聂逐鹿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将自己心头的疑惑问一问时,却随着脚下穿过了一片竹林,转而入目一片新生的柳暗花明。

竹林外物,倒也不是什么美轮美奂之色,数丈之外搭着九间竹篱茅舍,参差错落倒是别致,不过衬着这岛上人的身份,想来也是极配不上的,只是胜在开阔,叫人眼中望去,另有一番明亮之感。

聂逐鹿第一眼看到这幅景色时,便很是喜欢。

走近了些时,这才看清,原是竹篱之内的一方紫藤架下,正有一黄口稚子,手握一卷书册,极是专注的诵读着。

不知怎么的,分明只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可他第一眼见到这孩子时,脑中浮现出的第一个词,却是风姿清奇。

渐行渐近中,聂逐鹿不自觉的蹙紧了眉——这孩子,难道就是那人口中的‘少主’?

……可他又是谁的孩子呢?

站在篱栏外,他又看到,伊祁箬以一种极为温和静谧的目光长久的注视着紫藤架下的稚子,默然静立,仿佛生怕打破了这现世安稳一般。

而等她真正开了口时,他没想到,等待自己的是那样一回震撼。

清清灵灵的声音骤然在平空中响起,温然不显突兀,他听到她唤那孩子:“长华。”

长华。

紫藤架下的稚子显然微微一惊,循声望来时,在被那双眼睛惊了一惊的同时,聂逐鹿亦没有错过那孩子深邃眼眸中的惊喜神色。

下一瞬,他见那孩子倏然起身,手中卷册落地,朝她快步疾走过来的同时,欢欢喜喜的唤了一声,娘亲。

许多年后,聂逐鹿每每想起这一个瞬息时,想到这孩子紧紧的抱着她,嘴里唤着娘亲时的情景,都会在讶然之余,体味到艰难岁月里难得的温情。

一个时辰后,伊祁箬坐在茅舍之外不远的一处亭子里,看着园中与聂逐鹿说话顽笑的孩子,眼眸中难掩欣慰与放松。

可显然,一边的玉案却并不这么想。

奉了茶点过来,玉案在她身边坐下,此间眉目微蹙,心里是开怀也不是、置气也不是,本来眼前这位帝姬一年到头也未准能找到时机过来几天,这样的突如其来该是最让人心里喜悦的,可如今再看看她带过来的那人,她心里就不是太舒坦了。原本还想着派人将出去钓鱼的花寂找回来,眼下她却也没那个心思了。

倒不是对聂逐鹿这个几乎素不相识的人有什么芥蒂,只是想到他是谁的人,玉案心里便难免的忧虑。

给她递过一盏茶去,玉案问道:“你怎么带他来了?”

伊祁箬这才收回目光,将心思拉回到与她说话的事情上,想了想,道:“他对于越千辰,就等同于你对于我。”

这样的话,非但没有叫玉案释怀,反而使她眉眼蹙得更深了。

她眉眼弯了弯,接着道:“我在尽我所能的对他坦诚,我相信这坦诚不会没有收获。”

她的想法,玉案大抵也明白,只是明白,却并不代表完全认同。

可现在反对也没有法子了,聂逐鹿人都来了,孩子也看到了,既成事实的事,多想,其实也无益。

思忖了片刻,她沉吟一口气,道:“年初的时候世子过来,提过你同玄夜太子的事,”看着对面面不改色的帝姬,她颇有些无奈,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就主动些告诉我吧。”

伊祁箬兀然失笑了一阵。

这样的感觉——这样身边有一个全然信任,又这样了解自己之人的感觉,她是当真极是想念。

“世子既已与你说过,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掀了面纱,淡淡饮了一口茶,落盏之后,她正经的看着她,说道:“婚期定在六月初十,前些日子我已经让他见过娆儿了。”

说完这句话,她不由的转头朝园中看了一眼,几度张口,终是欲言又止。

玉案对她这样的表现是太熟悉了,不由哼笑一声,装模作样的问了一句:“怎么不说了?”

她这么一问,本也是想噎她一句的,不曾想,却惹出了她另一番话来。

一番玉案听在耳中,心都跟着难受的话。

伊祁箬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年你不在,酿雪也不在,唯有世子……可到底我心里有顾念,不愿意让这些凡尘里的俗绪污了他,如此便有许多话只能藏在心里,无处说去。可每每都是这样,好不容易一岁里能见上一面,我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说完便发现,此刻玉案看着自己的目光,已经可以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来形容了。

有时候伊祁箬自己想想,倒也真是挺对不住这个自己当姐姐似的待的丫头。

半天,玉案方才恨恨的憋出来一句话:“叫你不听我的,早嫁了世子,哪有这么多事,非要等到如今又一头栽进越家的烂摊子里!”

伊祁箬被她说的很有些哭笑不得,摇头笑道:“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你也说这话,当年种种,又岂是我不嫁那么简单?”一句话将玉案问得无言以对,她顿了顿,又继续道:“世上之人但凡沾上我便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否则你道我为何不将长华养在身边?难道我这么个人,还怕世人诟病么?”

玉案却不耐的摆摆手,只当听了一起子废话,道:“少跟我说这些,我若真赞同你这想头,如今还会对你死心塌地么?”说着,两人目光一撞,彼此均有些感念,却是再不必说旁的了。

搁了这个话头,玉案沉沉的出了一口气,暗含深意的目光朝她看去,一副心照不宣之态,对她道:“再者,我为何顾忌越千辰你还不知道?”

伊祁箬赫然一悚。

玉案的意思,她自是明白的,想到那个缘由、那个人,也就是眼下在这人面前,她才敢放肆的表达出自己对此最深一层的感受。

“玉案,”眼底兀然间浮现出一抹惶然之色,伊祁箬叫了她一声,颇有些慌张的抓住她的手,这才道:“自从知道越奈还活着,许多夜里我都睡不安生。”

玉案一瞬不移的紧紧望着她,在听到这句话、看到她这副神色时,心中当真又痛又恨。

越奈,越奈!那人!那么个人!他怎么就没死!

全天下,最该死的那个人,他怎么就没死!

伊祁箬眼眸渐深,惶惶间,飘飘渺渺道:“这天下间能让我发自内心害怕的人,除了天音子便是他了。”

玉案极尽全力将心头汹涌而出的恨意淹下,凌厉干脆的对她道:“不过是个下作无耻之辈,你怕他做什么?见了,杀了,永绝后患便罢了。”

话里透着阴冷,换做是十年前,凭她的心性,都不至于如此。

伊祁箬又何尝不知道,杀了,永绝后患便是最好的?

她转头,目光沉沉的透着难言的深意,缓缓对玉案说道:“当年在千阙之中,我没杀,是因为重熙已经杀了。”

明显带着弦外之音的话,接下来的片刻之中,玉案看着她的目光,忽然就明白她真正害怕之处,究竟是什么。

——并非是越奈那个人,而是那人所能带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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