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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宸极帝婿(二十)


被夸了的聂逐鹿还是挺开心,只是从旁看着她的神色,却也全然称不上放心二字。

聂逐鹿蹙蹙眉,一副不解之态,道:“只是我看着,您却好像并不安心?”

略一沉吟,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你也说了,明面上是一说,可背地里……”

自然又是另一说。

回峰铅陵,百年世家,守城之名,纵非睚眦必报之辈,可此等仇辱,无异于不共戴天,即便明面上动不得手,可回峰至不朽一路山高水长,待君归来时,沈竟陵还愁找不到一个下手的机会么?

聂逐鹿听罢,仍旧觉得她过于杞人忧天,轻笑道:“神机中郎将苏门出身,您这还不放心?更何况千辰武功造诣如何,您也该很清楚啊!”

她是很清楚,可聂逐鹿不知,她心里忧虑之处,并不在越千辰能否活着回去,而是……

她希望,他能一路顺遂,毫发无伤的回去。

只是这些话,身边这个人,并不是个合适的倾诉者。

径自摇了摇头,她随口竟是顽笑道:“我熬到这个年纪,眼见着好不容易要嫁了,然而诸事未定之前,少不得多一重心思,归根结底,也是怕再担上个克夫的罪名。”说着,她语气不由淡漠下来,聂逐鹿似乎看到了她眼中渐自沉淀而下的哀凉,继而便听那飘渺之音自嘲般续道:“毕竟昭怀太子悔婚之事仍旧历历在目,诸如此类之事,若是再来上一回,我也就擎等着孤独终老也罢。”

这话,还真是怎么听怎么悲哀。

身后渐渐传来一阵脚步声,伊祁箬一回身,远远的便见春雨登台而来,直至走到近处,这丫头却是径自给自己免了行礼,反倒将目光打在聂逐鹿身上迟迟未动。

——显然,这丫头阅尽春色的眼睛里,此刻所携,并非名之倾慕的情绪。

甚至,还带了点迷惘与疑惑。

伊祁箬在两人中间来回看了看,只见聂逐鹿似乎也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慌,她心头疑惑便更甚了,转而朝春雨问道:“怎么了?”

她这一说话,春雨方才收敛了一二,抽空缓缓移过目光去看了她一眼,随即却又是坚定不移的看着聂逐鹿,出口的话也不知道是在答她的前言,还是在问他:“这位公子……素来少见?”

聂逐鹿心说,该是从未见过罢?

伊祁箬已经蹙起了眉,一时也不管她,只向聂逐鹿荐了一句,道:“这是我长泽台上的丫头,春雨。”

聂逐鹿了然的点了点头,随即便见她色厉内荏的对春雨轻斥了一句,道:“越来越无礼了,还不见过聂逐鹿聂公子。”

别的也罢了,自从来了天狼谷,他是越发惊讶于她待侍下的态度了,尤其是眼前这一位长泽来的姑娘,她待之,显然已非区区好字可以概括的了。再回想起帝都里法相庄严的镇国帝姬,他是当真惊讶于她这般亲疏内外的差别对待,恍惚间,险些收不住便要问上一句,宸极帝姬究竟是姓伊祁还是姓霍了!

那头,春雨听了她的介绍,片刻后竟是一番恍悟之色,点点头,道:“……唔……难怪如此眼熟……”

宸极帝姬十分不容忽视的瞪了她一眼。

春雨一副无辜之色,紧跟着倒也收敛了起来,对着福身施礼,却是尽皆带着大家闺秀都比不了的风范,堪堪道一句:“公子有礼。”

只这简简单单的一举手一投足,聂逐鹿也算见过天南海北的大世面,眼下却不由在心间叹了一句,果真是长泽的丫头!

不过他素性将正经装在心里,面子上多是难以窥见万一,顿了顿想起春雨的话,禁不住不耻下问道:“这位姐姐我似乎从未见过,何来眼熟一说?”

春雨眼中当即就划过一道不喜悦的光芒。

压了压心头的火气,她含笑平静,一言一行皆无破绽可寻,只是没头没脑的恭敬问了一句:“这位公子,婢子冒昧,敢问您生辰何时?”

聂逐鹿抓了抓自己头顶,显然有些发蒙。

不过,他还是如实答道:“元徽十年七月十九。”

伊祁箬下意识的蹙了蹙眉。

“征和十三……”

春雨脱口换成了大梁的纪年,却在才道出年份之时,便收声不再继续下去了。

下一瞬,聂逐鹿看着她那变幻莫测的脸色,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还有话说?”伊祁箬却是一早便知道这丫头在意的是他脱口称的那一声‘姐姐’,眼下问出了人家的年纪,却是眼看着当真比自己小上了三岁,能不弄得她忿忿不平么!经她这么一问,春雨眼里又添了一丝哀怨,她便嗤笑了一声,张口只觉得她太平日子过久了,越发无聊了:“又不是给你配人家,还计较上年纪了!”

被她这样戳了一刀子,春雨撇撇嘴,倒也不藏着掖着,转头就白了聂逐鹿一眼。

聂逐鹿却委实是在听了宸极帝姬的讲解之后方才开悟的,眼下一片恍然之色,脑子一转,却是朝着跟前的丫头抱拳行了一礼,一边且还试探道:“唔……那这位妹妹?”

春雨真想脱口啐一句,问问他这是埋汰谁呢!

聂公子不愧是饱受磨难的传奇,自来便是少与女子打交道的,如今也看不出个眉眼高低,竟还能孜孜不倦的追问道:“您还没告诉我,何故见我眼熟呢?”

说来,伊祁箬心里虽有猜测,但也不能确定,此间却也将目光集中在了春雨身上,等着她的答案。

“阁下贵人多忘事,自然不会记得区区婢子。”春雨脸上的神情微微有些转变,有那么一瞬,聂逐鹿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怎么前一刻还险些燃了怒火的女孩子,这一刻,眼里便划过些许哀愁呢?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他这样想着,可春雨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怔了一怔。

她说:“不过阁下当年跟着我家公子上树下水,打鸟摸鱼的样子,婢子可还历历在目呢。”

卿是长泽女,所谓公子,自当便是长泽公子。

聂逐鹿这便懂得了那缕哀怨的来历。

伊祁箬此间,却在心里道了一句果然。

论起来,眼前这人与无端之间的牵绊,绝非是从昔年两色城中,花相的一句评断开始的。

“唔……”聂逐鹿看似三分明了,过了片刻,却是坦诚的对春雨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记得。”

——昔年同长泽公子间的过从,他倒记得清楚,只是其中却寻不到眼前女子的半点影子。

不过,实话也没这么说的,伊祁箬禁不住从旁瞥了他一眼,心头倒真是疑惑起来,不知他与这颗心究竟是怎么被培养成今日这个样子的?

难得的是,春雨却没有动气,听罢只是好脾气的垂眸颔首,安然笑道:“无妨,我记得就行。”

聂逐鹿一听就高兴了,点头道:“也成,那就劳烦妹妹有时间与我讲讲!”

春雨已经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转过头,她便径自朝伊祁箬禀报道:“小姐,渡边皆已准备妥当了。”

伊祁箬心头一顿,点了点头,转而对聂逐鹿道:“走吧。”说着,举步便欲前行。

聂逐鹿蹙蹙眉,疑惑道:“去哪?”

她脚下一顿,想了想,还是回头对他道:“带你去见个人。”说话开了眼天色,继续道:“天色尚早,眼下过去,入夜之前便能回来,不耽误你睡觉。”

聂逐鹿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继而便也不再多问,举步便随她而去。

过去,他只知天狼谷离海甚近,却一直不知道,原来谷中东方,竟有那么一条小径,堪堪便是连着岸边渡口的。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的光景,共宸极帝姬并肩站立于船舟甲板之上,向东远眺而去,入目却是与一座不大不小的葳蕤岛屿渐行渐近,聂逐鹿眼中的神色已非讶然二字所能形容,低低的,他似叹而非,眼中早已为一股名唤难以置信的情绪所侵袭,喃喃道:“天狼谷外,竟还有这样一方海岛……”

——未经染指,不加雕琢,浑然于世,葳蕤天成。

伊祁箬淡淡道:“百年前,这海岛尚与天狼谷地相连,随着时移世易,个中数载变迁,沧海桑田、桑田沧海,渐渐地便与谷地隔海相望了。”

随着她的话,想着这一路以来短短之距间的所有见闻,聂逐鹿却已经是眉头深锁了。

她微微一偏头,入目便是他这样纠结的神色。

不及她问,他便沉言道:“逐鹿眼拙,但一路过来却也看得出,环岛周围皆以人力布了海上八卦阵,若非洞悉其中关窍,纵然唯有寥寥数里之距,但也逃不出迷失流亡,坐等弹尽粮绝的结果。”深吸了一口气,他郑重问道:“不知这岛上究竟有什么人,竟叫帝姬如此看重?”

看重到,大梁的疆土已经保不下他了,非要隔案另居,再配以百般护佑,方能让她安心?

甚至于,他都怀疑,这样的保护,她就安心了么?

伊祁箬远远的望着那座海岛,目光分寸不移,直等聂逐鹿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这个问题时,她才忽然启口,却是说了一句与前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她问:“你知道姬窈与姬格么?”

聂逐鹿当即一愣。

这……算是什么问题?

可伊祁箬显然不打算说更多的话,直等靠岸下船,她都没有再多说一句。

聂逐鹿的眉眼不由蹙得更深了。

可就在他还来不及想出个所以然时,下船才走出去不到十步,四周却忽然响起一阵爆破之声。

“趴下——!”

慌乱之中,他只听到了伊祁箬这样一声厉喝,来不及多想他便直接趴在了地上,四周硝烟渐自弥漫开来,渐渐的,似乎有人用什么东西闷住了爆炸点,等这一切归于平静时,已是半刻钟之后。

他站起身,一抬头便看到前方已经站立稳定的宸极帝姬,而远处则有四名男子,正以一种极速到恐怖的轻功走法朝他们而来。

想到今早宸极帝姬才为自己亲自施针封了内力,聂逐鹿不由的心尖一震,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她身边。

与此同时,那四名劲装男子也已经来到了他们跟前。

他还来不及问她一句,便见那四人利索的单膝一跪,为首的男子一腔中气沉沉,对着宸极帝姬恭敬禀道:“拜见主母,属下办事不利,让主母受惊了。”

主母——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聂逐鹿立时就不害怕了。

——普天之下,能以此种姿态称宸极帝姬一声‘主母’的,唯有那么一群人——

长泽霍氏,六千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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