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杂谈
笃笃——
榻上的少女眉头簇起,伸手将锦被朝上拽了两下,整个人埋进柔软里。
“公主,晚用早膳怕会腹痛,先起身用完早膳,等会儿再睡个回笼觉可以吗?”
是哄孩子的语气。
门外的芙蕖眸底划过些许无奈,不久前才从太子口中得知自家公主昨夜的辛苦。
虽然心疼,但早膳是不能不用的。
休憩的蝶翼轻颤,墨眸里水气氤氲,江晚宁望着不甚熟悉的小榻怔忪片刻。
昨夜是为了方便照看江景珩才在这休息的。
眼中的迷茫消散,江晚宁起身,穿上鞋袜,拍了拍衣衫。
昨夜未曾解衣,直接就睡去,现在有些褶皱。
稍微理了下锦被,打算一会儿再过来抱走。
女郎打开门扉,倾泻的金晖耀的人睁不开眼,透明的泪几近溢出,这才赶紧用手遮盖出一小片阴影。
是有些晚了。
“芙蕖,你先用膳吧,本宫盥洗还须一刻功夫。”
“芙蕖不敢,还请让婢子替公主梳妆。”
江晚宁思考了片刻,想到自己那为数不多会的头发样式,很爽快的让小姑娘跟着自己移到原本的厢房。
先让芙蕖在一旁等候片刻,自己迅速盥手,取柳枝放在口中嚼,配合着盐刷牙。
未央宫是有更精致些的牙刷,但此次出宫急,并未带上。
温水洁面,帕子拭去脸上的水珠,便赶忙往芙蕖梳妆台走。
女郎端坐在铜镜前,明眸皓齿,桃腮杏面,三千青丝如瀑。
身后侍女的手极其灵巧,上下翻飞,不多时,披散的发丝束成垂挂髻,两边耳侧是对称的双环。
置于头顶的发髻由银鎏金掐丝桃花钗固定,旁边再由些掐丝嵌珠的小花钿装饰。
样式简单却不失雅致,俏皮灵动。
尽管看过不知多少次,江晚宁还是要感叹芙蕖的手艺,对着铜镜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芙蕖,要是没了你本宫可怎么办呐。”
小姑娘见对方欣赏自己的手艺,心里欢喜,眼中漾出浅浅笑意,“芙蕖会永远陪着公主。”
咕——
芙蕖面上闪过羞赧,人如其名,似一朵绽放的菡萏。
“睡了许久,本宫也肚子空空,还麻烦可爱的小芙蕖陪本宫一起用膳。”
江晚宁扶上小姑娘的手,牵着脸上红晕还未退却的人儿,往小厨房走去,在人未看到的前面,嘴角上翘几分。
她家的小芙蕖真是可爱又能干。(?????????)
少年坐在小厨房灶台旁,盯着火光发呆,时不时添上些柴,以保证炉灶内的火不灭。
一个两个都未用膳,傻等着她,若她赖床不起,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下回再遇到今日的情形,可不必等,你们先用膳,留些饭菜就足够了。”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身子似草丛中正在快乐啃草却被突然抱起的受惊兔子,反射性的一颤。
紧接着连忙起身,在一旁盥洗盆里净手后帮忙端粥。
江晚宁久久未起,斋饭也凉了,烧火这事被江景珩包揽。
芙蕖被他安排去唤江晚宁,可以帮女郎梳洗,而他过去则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况且不知为何,只要想到阿姐,手背上就一阵灼热。
想到这,少年的耳尖又红了几分。
……
“阿姐,我不该如此冲动来找你,染了风寒,还劳烦你照料,打扰了你的游玩。”
用过早膳,在小院躺在藤椅看书累了,便盖住脸晒太阳的少女,好不惬意。
江晚宁并未睁眼,慢悠悠的回应。
“我昨日就讲过,我只是气你不爱惜身子,如今你风寒也受了,我的气早消了。”
蓦地想起面前的人将来很可能是一国的君主,不禁有些伤感。
“阿珩,这世上能长久依靠的只有自己,无论母后还是我,都不可能陪你、照顾你一辈子。”
“我知晓的。”
可是阿姐能否知晓,江景珩只愿母后长命百岁,阿姐长乐无忧。
若这些愿望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才能实现,他定当竭尽全力。
少年踌躇了几秒,终是下定决心。
“阿姐,我还有件事想向你赔罪。”
“你先说,我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女郎语气闲适,丝毫不知晓下面会有什么尴尬场面。
“……今早看阿姐半个身子都在榻外,便将你往里挪了挪,阿姐又将身子往外滚,头发有些乱,我理头发时疏忽间手碰到了阿姐的……唇。”
“……”
江晚宁沉默了,是她生性安静吗?
不,是她尴尬的正在内心撞墙,睡姿不好这件事她一向是知道的。
不过被别人还是自家弟弟看到,她也是相当崩溃的!
至于少年的手不小心碰到嘴唇这件事,她倒是没什么感觉,毕竟这小子幼时还亲过她的脸颊呢。
大概率也是忘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提为好。
社死天天有,忍忍很快的,这辈子就过去了。
江晚宁不断给自己做建设,战术性咳了两声,丝毫没发觉自己的脸也红了些。
“我自然原谅阿珩,因为你是害怕我掉下去,我们还是姐弟。
不过男女有别,注意些分寸总归是好的,你以后做什么影响到他人的事,要征求对方同意。”
“好的,阿姐,我会注意的。”
少年郎乖巧点头,不懂阿姐的尴尬。
在他看来睡姿不好的女郎给他一种真实感,不是藏在雾里看不清的虚无感。
江晚宁对他很好,不过有时好的有些不真实,因为女郎很少生气,总是笑盈盈的。
表面看来平易近人,实际上谁也未曾真正走进她的心,所以他和母后总是喜欢逗少女做出些不同的表情。
……
街道两边有素雅的茶楼、热闹的酒馆,店铺旁立着的各式帷幔似彩带迎风摇曳。
空地处则是不少流动的摊位,小吃、器具、首饰、脂粉应有尽有,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人群熙熙攘攘。
女郎与少年走在街上,出众的容貌惹人注目,非凡的气场又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尤其是那位女郎,总是不自觉地吸引着旁人的目光。
江景珩原本打算今日便回,向江晚宁辞别时,女郎说了句明日再走,既然出宫,就好好陪她玩上一日。
于是两人来到集市闲逛,江晚宁领着人进了家成衣铺。
来时甚急,连件衣裳也未曾带,身上那件也被雨打湿,拿去洗好晾晒,现在还潮着,哪能让江景珩穿着居士服回宫。
江景珩挑了件外层竹绿,内层暗红的云纹圆领袍,腰间一条墨色金鞶带,活脱脱一个翩翩少年郎。
江晚宁出门前换了件浅绿襦裙,亭亭玉立,似袅娜的青莲。
如今两人的穿着看起来倒是十分相配。
再往里走什么民众都有,哪怕是天子脚下,也有无家可归之人,街道的角落不少落魄的乞儿向来往的人讨生活。
江晚宁眼中闪过不忍,去包子铺买些吃食,与江景珩一一走过轻轻放在地上破旧的碗里,分发给街上的乞儿。
仅是几个包子,就惹的人跪地,不停说着“谢谢好心女郎小郎君。”
女郎等身旁老者吃完包子,才问道“老翁,今年的流民是又多了吗?”
“是呀,今年冬天比往常暖和的多,想着地里的麦子这下好过冬了,哪知道虫害也来了。
天还干,没下几场雨,麦苗干死一片,加上虫害,地里的麦苗几乎废了。”
老者长叹一口气,接着说,“想重新买麦种,麦种价钱猛的一涨,根本买不起。
再加上还不上之前麦种的钱,只好家里的东西都抵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也许是话题太过沉重,气氛也陷入凝滞状态,眼看着面前两个好心的小娃娃愁眉苦脸。
老翁颇为洒脱的一笑,摇了摇破碗中几枚铜板,“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们现在虽以乞讨为生,但终归是个活法。
世道变化,说不定哪天又能种上地,有个自己的家。”
两人收起苦脸,这样通透的人,不需要他们这般的同情,况且情感上的怜悯并没有什么实质作用。
两人索性将身上些许碎银换成铜板,分发给众人,够每人一天饭钱。
兴许都是因为被迫成为流民,所以并未出现疯抢的情况,他们虽然沦落成乞儿,但江晚宁相信他们所说的,终有一天,他们会重新种上地,拥有自己的家。
告别这群特别的流民,两人向更深处走去,通过城门,城里愈发热闹,这里居住的大多是有权有势之人。
他们有的是给佃农出租土地的地主,有的是掌权的门阀士族,或是凭着大把真金白银得到上层庇护的商贾。
个个衣着光鲜亮丽,面色红润,不知饥馑。
江晚宁深刻认识到她现在正是他们中的一员,没有立场指责,同时她曾经或许未来也是城门外中的一员。
“阿珩——”
“阿姐,我明了你的心思,明日回去,我就去和父皇讲明情况,看能不能救济他们。”
在一起生活十来年,江景珩再清楚不过江晚宁心软的性子。
女郎眉头舒展开来,看向远方,一墙之隔迥然不同的景象。
“阿珩,其实我更想问,以后你坐上了父皇的位置,对于今日的情况如何去做?”
少年思考片刻,想着太师教授的内容,“天灾无情,国库不充盈时当鼓励门阀士族捐纳,以救济百姓。”
“那如今数次灾荒,你可曾见门阀情愿将钱财粮食拱手相让?”
“阿姐所说确为事实……”
江景珩敛下笑容,有些苦恼,不知如何应答。
对面女郎的笑容确是愈发灿烂了。
江晚宁隐约能感觉到,这是个历史的转折期,中央集权不断加强是历史趋势。
如今地方的权力过大,这对她的任务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若想帮助江景珩,将一部分权力收归进他的手里,这是再好不过。
而笼络人心是获取权力的快捷方式,得民心,自然也包括得臣心。
“那阿珩这段时间跟着上朝,觉得朝廷官员的能力又如何呢?”
“参差不齐。”
说到这,少年的神情明显多了些无奈,低头将脚边的石子踢开,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个年纪跟着上朝,大多是体验,在一旁观察,也就对一些滥竽充数的士族子弟有所了解。
但他们背后是门阀士族错综复杂的关系护佑着,若没重大错误,不可轻易罢免,只能听之任之。
走了一段路程,再加上边走边谈,是有些渴了。
女郎领着还沉浸在自己思绪的少年走进茶楼,有窗的楼上雅间,点了一壶花茶,又加了几盘点心。
江晚宁将花茶倒进瓷杯中,晾干的桃花花苞在水中缓缓舒展开来,最后一次尽情绽放它的美。
极尽艳丽的粉,却有着淡雅的清芳,含蓄内敛。
江晚宁端起瓷杯细细品尝,许是添了些蜂蜜,入口微甜。
夹杂着桃花特有的香气,再吃上一口细腻软糯的云片糕,实在妙哉。
见推到江景珩面前的糕点迟迟未动,江晚宁捏起一片,因着两人正对坐着,女郎微微弯腰向少年嘴边递去。
香甜的气息钻进鼻间,嘴边是雪白的糕点。
“回神,张嘴。”
江景珩头脑还没转过来,身体率先做出反应,张嘴含住云片糕,入口即化。
尾端似乎因为捏的时间有些久,还染上些少女指尖的温度。
“这家云片糕味道不错,甜而不腻。”
女郎赞赏的点点头,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片,眯眼享受的样子像只餍足的猫儿。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景珩竟觉得这云片糕和往常比似乎甜了些。
又捏起一片,少年微微皱眉,有些疑惑,为何没方才那般好吃?
吃饱喝足后,江晚宁又接上之前未讲出个所以然的话题。
“国库充盈,自然要百姓安居乐业,徭役不可耽误农时,赋税不可过分。
洪涝干旱,随意一个都可能让地里颗粒无收。
可偏偏这时,地主豪绅又趁火打劫,朝廷官员如此,接济下不下的来还未可知。
赋税交不上,反而落得个家破人亡,如此国库如何才能充盈,北齐又如何强盛?”
女郎低眉伸手将茶杯推到茶壶的一侧,用手指在二者之间比划距离,莹白修长的指尖落于木桌,露出一小截皓腕。
“况且天高皇帝远,地方几乎都是看那些地方门阀士族的脸色。
朝廷就算有兴修水利,休养生息的政策,若真正掌权的门阀不同意,又哪里能推行开。”
江景珩认真听着,面容划过凝重之色,唇轻轻抿起,食指缓缓敲打桌面,分明是思考的模样。
“若是地方的官员都是从朝廷拨过去,将地方权力部分收归至中央是不是会好些。
况且天下有志之士何其多,可寒门难以往上爬,白衣卿相更是少见。
若是选官直接有朝廷组织,所有读书人都能参加,层层选拔,从其中取优,岂不妙哉。”
经过江晚宁这样一说,江景珩思路豁然开朗,接连点头,“阿姐说的是,阿姐说的是。”
几乎激动的想要站起来,即刻去禀告。
江晚宁攥住他的手,人又坐了回来。
“倒也不必这般激动,收归地方门阀士族的权力,分散中央朝廷的权力,使之集中到天子手中,开创新的选官制度,哪一个都不是容易的事,其中的腥风血雨犹未可知。”
况且中央权力过大也并非好事,江晚宁怕人把握不住分寸,不过如今的情况也是该加强中央集权。
江晚宁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也只是学了些理论,历史书上千百年来的事,也可能仅仅是几页纸便书写过去。
而其中万般艰险,只有亲历者方可知晓,未曾想她有一天也能亲身参与。
剩下要靠古人的智慧了,她只能说个一二,不可干预过多。
况且凭借她这个脑子怕是也没多少能力干预,权术于她,太过复杂。
江晚宁久久未出声,只是安静品茶,让江景珩慢慢消化。
许久少年才缓过神来,阿姐今日所讲,对他来说冲击不可谓不大。
而女子谈论朝政,甚至教导未来天子权术之事,放在有心人眼里,不知如何诋毁,甚至还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他自小与江晚宁生活,受叶拂云言传身教,自是知晓天下女子如母后、阿姐有才者甚多,只是未有机会展现。
少年眼露忧思,“阿姐,今日之话,你与我谈论便好,但旁人万万不可多语。”
江晚宁哪里不知对方担忧之处,“放心,我也仅与你一人说过,这些事我有分寸,定然不会和他人多说。”
女郎拍了拍少年伸过来的手,轻声安慰。
此是雅间,两人谈话声音并不大,再加上隔音效果好,并未有第三人听到此番言论。
两人谈天说地,由朝廷聊到地方,由天子说到百姓。
江景珩一直知晓江晚宁的诸多思想与常人不同,未曾想竟是如此大胆。
“阿珩,以后你若当了天子,定要当个明君,可不能向那些个昏君似的惯养奸臣,只顾自己。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管你想不想担这份责任,但到你眼前,就要担负起。
明君与贤臣共治天下,国家才能走的长远,因此也不可独揽大权,不听好的谏言。”
“嗯,我自然会的,今日给乞儿们分发吃食,我就知晓,这世上有不少百姓连最基本的饱腹都得不到满足。”
少年顿了片刻,接着说。
“国库几乎都是百姓赋税堆起来的。
说句不中听的,若是想坐稳位置,继续享受如今的生活,当要取得他们的拥护。”
江晚宁一脸欣慰,“你知晓这些便是再好不过了。”
果然这些思想还是要从小培养,等江景珩长大,封建君主思想根深蒂固,她说的怕是对寻常百姓没什么帮助。
增加自己的权力,江景珩肯定会做,但对百姓休养生息可就不一定了。
两人停留太久,天色渐晚,月亮早已挂上夜幕,银光洒落人间。
不时能听见小贩收摊回家,一些晚间摊贩摆摊吆喝之声,孩童被父母催促回家。
处处是凡尘之声,凡尘之景。
江景珩顺着江晚宁的视线看窗外入神,他知晓,如今的身份当要守护北齐这个国家的,守护这热闹景象。
处处人间之乐,声声曼妙之音。
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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