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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年归来


三天后,老三赵家福在日落前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放下东西后就直奔小脚女人的屋子。

  老大正默默地坐在床边,看着昏睡的小脚女人暗自落泪,见赵家福进来后轻声招呼着,“三弟,你回来了。”

  老大说着伸手就要去拿墙边的拐杖,准备起身把凳子让给赵家福。

  赵家福忙伸手按住大哥,不让他起来。

  赵家福站在大哥身旁注视着床上的母亲。

  两年不见,母亲衰老了不少,头发花白,脸上几乎没有了血色,两个眼眶深陷,本来就偏瘦的母亲现在看着更加瘦削了。

  看着看着,赵家福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小脚女人自病倒后每天只能喝点粥,身体日渐消瘦,精神逐渐萎靡,近两日更是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喊三弟,小脚女人便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赵家福见小脚女人醒来,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酸涩地喊了声:“妈,我回来了。”

  小脚女人看到日思夜想的三儿子站在床边,她的眼睛里闪现出许久未有的光泽,身体似乎也有了一些精气神。

  她从被子里伸出干枯的手,指了指床沿,赵家福会意地坐了过去。

  小脚女人看着眼前又黑又瘦的十六岁的小儿子,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淌了出来。

  小脚女人嘴里呢喃着,“三儿,是妈对不住你,让你小小年纪就出去挣钱养家,你走的这两年里妈每天都在想你啊。”

  小脚女人拉着赵家福的手泣不成声。

  赵家福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拭去小脚女人眼角的泪水,动情地说道:“妈,我也想您,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二哥在电报上只说您病了,让我赶快回来,您是哪里不舒服?”

  小脚女人没有回答赵家福的问话,只是仔细地端详着他,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怜爱。

  这时老二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妈,喝粥了。”

  “二哥,我来喂吧。”赵家福伸手接过老二手里的粥。

  老大起身让到一边,赵家福坐到凳子上,用勺子舀起粥放在嘴边吹了吹,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地喂着。

  小脚女人竟然把一小碗粥喝完了。

  老二拿了块帕子帮她擦了擦嘴,小脚女人对三个儿子说:“你们去吃饭吧,三儿也该饿了。”

  三人来到厨房,老大对赵家福说:“三弟,你回来感觉妈的精神好多了,连粥都全部喝完了。”

  “大哥、二哥,妈得了什么病?怎么会病得这么严重?”赵家福急切地问。

  “妈十多天前在县一中院墙外,被从里面飞出来的球砸在胸口上摔了一跤,回来后就一病不起,抓了药吃也不见好转,妈说她想你了,让我们拍电报叫你回来。”

  老大把小脚女人对史郎中说的病因告诉了赵家福,说完后不禁潸然泪下。

  “二哥,怎么不把妈送到县城的医院去治呢?”赵家福问。

  “刚开始妈连史郎中都不让请,说是怕浪费钱,还是后来病情严重了,大哥才让我去把史郎中请到家里来的。”老二低着头不敢看三弟。

  老二自从听史郎中说母亲是因为病情延误,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后,就一直暗自懊恼自己当时没有坚持及时请史郎中来给母亲治病,才导致母亲现在命不久矣,他担心三弟会怪自己。

  赵家福知道二哥说的史郎中是城里有名的老中医,当年大哥的腿就是他治的。

  “妈就这样留在家里怎么行,明天早晨我就把妈送到医院去。”赵家福不容置疑地对两个哥哥说。

  五六十年代的乡下人,家里有重病人请郎中来家中看诊已经算是破费了,根本没有多少人有到医院看西医的意识。

  赵家福在开县水泥厂干临时工的时候,他的一个同伴在开车门卸石块时不小心被车上滚落的石块砸到头上,当时就鲜血直流,人事不省,送到医院抢救后,厂里安排赵家福去照顾,一个多月后同伴捡回了一条命,赵家福对西医才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三弟,没用的,史郎中说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妈了,妈能熬到今天已经算是奇迹了。”老大擦了擦眼泪说。

  “不行,我明天一定要把妈送到县城的医院去治疗。”赵家福语气坚决地说。

  饭后兄弟三人回到小脚女人的屋内。

  房间内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老二点亮了床头墙上壁龛里的油灯。

  小脚女人的精神好多了,她吩咐道:“老二,你去打些水来给我擦把脸,三儿,去把妈箱子里的布包拿来。”

  赵家福顺着小脚女人的目光看去,在屋子墙角的矮柜上放着一口樟木箱子。

  赵家福走过去打开箱子,箱子里面最上层放着一个打了结的黑色布包,赵家福拿出布包放到床上。

  老二端着木盆走了进来,他把毛巾放进温水里搓了搓,拧干后轻轻地给小脚女人擦着脸和脖子,然后又挽起她的袖子,仔细地帮她擦着两只手。

  反复擦了几次后,小脚女人感觉身体松快了些,她对赵家福说:“三儿,扶我起来,我好些天没有梳头了。”

  小脚女人在赵家福的搀扶下在床上坐了起来。

  赵家福接过老二递来的梳子说:“妈,我给您梳吧。”

  小脚女人点了点头。

  赵家福坐在小脚女人身后,轻轻拆开她凌乱的发髻。

  看着小脚女人那花白干枯的头发以及瘦薄的后背,儿时父母对自己的疼爱、父亲离世、大哥残疾时母亲的痛苦、土改划分阶级成份时全家人的绝望……。

  这一幕幕就像电影一样浮现在赵家福的脑海里,他的心就像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了上来。

  在赵家福的记忆里,小脚女人虽没有文化却是个非常讲究的人。

  以前家里开杂货铺时,她每天早早地把铺子外的路面扫得干干净净,柜台抹了又抹,酒罐子、油罐子外面也是擦得一尘不染。

  小脚女人不仅把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把自己和三个孩子也拾掇得整整齐齐,她总是说生意人不能邋里邋遢地让人看不起,干净整洁的环境会让来买东西的人心情愉悦。

  记忆中总是干净整洁的母亲也曾有过三次不修边幅的时候。

  一次是自己七岁那年出水痘,为了防止传染,母亲把父亲和两个哥哥赶到了楼下的铺子里,称她曾出过水痘不会被传染而留在楼上照顾自己。

  母亲每天用毛巾给自己冷敷降温,用小炉子熬药、熬粥,担心自己因瘙痒抓坏皮肤,母亲每天坚持用药液轻轻地给自己清洗身体,就这样衣不解带地细心照料了十多天。

  自己病愈后全身没有留下任何疤痕,而母亲却衣裳不整、头发蓬乱、憔悴不堪,跟平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第二次是一九四九年,在父亲惨死大哥摔断腿的双重打击下,母亲依然每天衣着整洁地出现在族人面前,强撑着一面张罗父亲的丧事,一面请郎中给大哥治腿。

  等把父亲送走,过完七七后她却病倒了,水米不进,连郎中开的药都是灌进去又吐出来,就这样蓬头垢面地在床上躺了几天,竟然又奇迹般地缓了过来。

  后来母亲对自己和两个哥哥说,你爸爸不希望我随他而去,他要我把你们三个养大成人。

  病愈后,母亲把自己收拾整齐,处理了杂货铺里的货物,退了租来的铺子,带着自己和两个哥哥搬回乡下,靠着耕种父亲置下的三亩地生活。

  第三次是一九五零年土改划分成份时,别有用心的远房堂哥利用手中的权力把自己家划成地主,母亲不吃不喝地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天,吓得自己和两个哥哥在屋外不停地喊,还时不时地贴着门听屋里的动静。

  第二天母亲面容憔悴地走出屋子对自己和两个哥哥说:“你们别担心,妈答应过你爸,会把你们养大成人的,老二,给妈打盆水来,妈要收拾收拾。”

  赵家福知道每次大难过后母亲只要振作起精神这个家就有了希望。

  这一次赵家福依然相信母亲会挺过来的,因为她曾说过父亲希望她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

  自己虽说已经外出打工两年,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两个哥哥都还没有成家立业,母亲应该不会撇下三个孩子不管的。

  想到这些,赵家福的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他眼里噙着泪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给小脚女人梳理着头发,生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了她,梳好后,他歉疚地对小脚女人说:“妈,我不会挽发髻。”

  小脚女人自己吃力地挽好发髻,靠在床头喘息了会儿,指着放在床上的黑布包说:“三儿,把它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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