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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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朦胧的水声远去,淅淅沥沥的水珠滴答滴答。
脚下腾空,破破烂烂的湿重布衣承担了瘦小身躯的全部重量,或许该庆幸全身上下除了骨头外没几两肉,否则这被拎起的破烂布衣约莫会如抹布一样碎,她的骨头也逃不过这命运。
在空中摇摇晃晃,神志并未完全清醒,但明显感觉魂魄缺了一半,那被撕扯过的剧痛与破碎感尤为清晰。
对于她而言并非坏事,因为是自愿分出一半魂魄,在夺舍鬼的殷勤帮助下被送去另一个人的梦里。那个人是谁?她暂时想不起来,只知道很重要,重要到宁愿自己失去与夺舍鬼抗衡的力量。
简直就是疯子。
那一半魂魄……不一定能,收回来……
她的思绪断断续续,神志似乎又要睡去,梦中梦?
闭目。
再睁开时被撕裂的魂魄依旧很疼,不过湿漉漉的感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颠簸,被人抱着颠簸,仿佛随时会被甩出去。
未等她完全清醒,颠簸停止,她果然被扔了出去。
滚着下坡,树枝划伤面颊,疼得不明显,总归不如魂魄疼。身体为厚布缠绕数圈,有厚布作垫,在背部撞上一棵树停下时,她好歹留有一口气,就是头晕脑胀。
不知幸还是不幸,因为魂魄的剧痛占据心神,她并未晕过去,一边忍痛一边转动眼珠看了看四周,是一片漆黑的林子?
她挣了挣厚布,没有挣开。且乱动这么久,一根头发都未垂下,意味着她当下根本没有头发,是婴儿。
认清所处境况,她不再白费力气,安待某人把她拾走。
不知过去多久,饥饿快将压过疼痛,终于有个人拖着身子过来把她抱起。
这人胸膛软,应是个女子。当下其情况很糟,进气多出气少,嘴唇动动却没力气出声,血腥气又重,怕是撑不了多久。
她有点好奇此人是谁,可惜看不清楚。
随着撕裂疼痛减弱,饥饿感似跟着退去,她又困了,于是闭上眼……
阳光打在脸上令伤口刺痛,她抬起沉重的眼皮,能视物之后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不再是婴儿,看手脚大小,推测身长不到三尺,应是三四岁左右。
此时除了饥饿较为明显外,疼痛已经朦胧,兴许是入梦更深了,不是什么好事。
她尝试站起,双腿有些无力,因着身后是土墙,她及时扶住墙,并未摔回去。
脑袋晕乎,似乎忘了什么?
缓了好一会儿,等不晕了才走动,她轻车熟路地在这小村子里游荡,挨家挨户讨吃食。
村里的人不喜她,或看到她就回屋关门,或回屋前朝她吐口水,或踹她一脚,或骂她几句,用得南周土语,不知骂得是什么,左右不大好听。
从村头到村尾,没一个人施舍,她叹了口气,准备找个墙角待着,不再白费力气。
就在她转身要走时,村尾那户人家的门开了,走出一个老妇。
“丫儿,吃点这个吧。”
老妇给了她一把豆子,她微微颔首,想说句谢谢,可嗓子像被泥土糊住似的出不了声。
“娘!阿宝都不够吃,你给她干嘛!”一个男子气冲冲出来,跑到她跟前,恶狠狠夺过她手里的豆子,有几颗因为其粗暴的动作掉在地上,混了土。
“唉,丫儿可怜。”老妇呐呐说着,语气藏着点哀求。
“可怜啥啊,有咱阿宝可怜吗,阿宝都没吃饱,肚子都不像往日那样鼓。”男子一边说一边推着老妇,“走,回家,您别再给她吃的,别人还以为咱家多富呢。真是晦气,当初那女的给的银子咱家没分几个子,还搭出去不少,啧,这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就不该活!”
她漠然,在那门关上后蹲下,捡被遗落的几颗豆子。
脏了,得洗洗,算了,太饿了,直接吃吧。
将豆子塞进嘴,咀嚼几下,再多咀嚼几下,依依不舍地咽下去,还是饿,她低着头边走边找,兴许有个虫可以吃。
捡了几个圆虫,很难吃,但不吃活不了,还是吃了。她有点想不清楚,自己在这儿做什么呢?似乎有件事很重要,但是想不起来。在这儿待多久了?也不知……算了,就这样罢,能活一日是一日,活不得也就活不得。
她缩在墙角睡起觉来。
之后每日都是在找东西吃和睡觉中度过,偶尔婆婆会偷摸塞给她几口粗粮,总算没饿死。她且找了树枝石头和草,勉强搭了个窝,不至于太冷,只是冬天不大好过,但好在这里是南周,不是北秦。
北秦?
偶尔会想起本不该知道的东西,北秦又是什么地方呢?比这里好吗?应是好的,哪里比这里糟呢?
日子过得快,转眼两年了,她长高了一点,三尺出头,可惜不如村里孩童高,总是得仰着头被打被骂,倒无甚气恼,看着他们就好似看着石头一般,对于她而言不是什么值得去在意的东西。
说来她全然不知要为了什么活下去,明明这天没一日是晴的,活着的感觉也很痛苦,死去不轻松吗?为什么要活着呢?她时常会思考这件事,一边思考一边拿磨尖的石头抵着自己的脖子,却总是在要划开那层皮时碰到脖颈上的红绳子,红绳子系着她唯一拥有的东西——木锁。
萌生死意,攥着木锁,便能看到一个人。
她看不清那人模样,只知道她是女子,穿得很漂亮,比村里最富贵的那户人家穿得还漂亮。
每每想起她时,她都会感到喜悦。她出现时也总是笑着的,看不清,但知道那笑容很美好。就是不知为何,她觉得她不像阳光那般温暖,反而是比月光还要冷清。不过她很喜欢,温暖也好,冷清也罢,只要是她,她就很喜欢。
喜欢到可以为她活着,哪怕活着很痛苦。
难过的是,她很难想起她,除非快要死的时候,平时不管怎么攥着木锁去想,她都不会出现,连幻影都没有。
于是她经常去偷东西吃,让人打个半死,那时便能看见她,很高兴。她也会在孩童来欺负她时去咬他们,招来他们父母追着她打,她便一边跑一边期待她出现,偶尔见得,就算被打折腿也是甘愿的。
村人说她疯了,惟有她自己知道是太想见她了。
又过了一年,她靠着想见她这一念头越来越凶狠,越来越像野兽,村人很怕她,这让她过得比前几年好,皮下有点肉了,尽管依然瘦得骨头清晰可见。
七岁,她已有四尺高,仍比不过其他孩童,可他们怕她,总是躲着她走,村人也不爱打她了,她只好上山去找那些野兽,一边在生死间徘徊一边想着她。
直到这年夏天,她平淡的日子突然被打破。
一些贵人来了村子,穿得很漂亮,她有些激动,她想这些人或许认识她。
于是在这些人挑选孩童的时候,她去凑了热闹,村人出乎意料地帮她说了很多好话,只有婆婆欲言又止,直至她上了贵人的马车都没说出什么。
很奇怪,不过她很感激婆婆,这几年唯有婆婆对她好一点,所以在离开前她对婆婆说了一声“谢谢”,就是声音太小,婆婆兴许听不见。
马车里都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孩童,但没有和她一样衣着破破烂烂,瘦得皮包骨头,面上且有一道长疤的孩童。其他孩童都离她很远,有的沉默,有的啜泣。她不由得生出几分羞赧来,又夹杂着不安,倒不是怕被带到坏地方,而是怕见到她时会讨她嫌。
如果可以,她想在自己最风光的时候认识她,起码要保护她不受伤害。
路上颠簸,不少孩童被颠得吐了出来,怕挨打,又怕肚子饿,吐了的孩童将成块的浑浊物捡起来吃了,一边吃一边哭。
她看着他们,一点情绪都没有,既不同情也不觉得恶心。
不知走了几天,马车终于不再走了。一些高大的人将他们一个个拽出来,她混在人群里,知道其他人很害怕,可她无法感同身受。
异类,她深知自己是异类。
难过吗?不,她很冷漠,似乎除了那人外,再无甚能牵动她的情绪,连她自己都不例外。
穿着华服的人在挑拣,将生得白净好看的挑出去,不知要被领去哪里,领着他们的人笑得和善却无一丁点善意。
剩下的就是和她一样有些凄惨不讨喜的孩童,被高大的人驱赶着进了很小很破的院子,院子中间有一口大缸,盛满了水。
然后……
就像是把抹布扔进去涮一涮再拎起来一样,拎到漏风的屋子前,将湿抹布随手扔进满是灰尘的霉屋子,一个接一个。
疼痛让她清醒了,她有点分不清刚刚那漫长的时光是梦还是记忆,不重要,破布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也不重要,木锁砸得胸口疼痛不已依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努力活着,长大,一点点往上爬,去见她。
去见她。
有这个念想在,她顺利地活着,尽管每天都要被迫喝药,有时候是肝肠寸断的疼,有时候是身上布满红疹,挠一下扣掉一块皮,有时候是不停地吐,有时候烧得不省人事,有时候像是被冰雪掩埋,每天都不一样,每天都在死的边缘徘徊。
身边的孩童越来越少,她见过疼得受不了跳井自尽的,也见过将自己全身上下挠得没一块好皮的,还有的逃跑没跑成被乱棍打死,太多了,各种各样的死法。
死,在她眼中最是寻常。
对于他们这些“药童”而言:死,是一种解脱。
她很顽强,一直活着,并幸运的没有眼瞎耳聋,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毒越来越难扛。她有一种直觉,如果不去找机缘,她必是会和其他人一样根本活不到长大,她的身体实在太弱了。
可机缘又在哪儿?
被毒折磨得昏去之前,她死死攥着木锁,又看到了她,这次有点不一样,她红润的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呢……
她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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